巴哈爾被押送至陌生的大帳時,身肥體壯,隻在頭頂留一條細辮的聶河上未正眼看她,“怎的有女人?”他漫不經心道,“送去軍中,叫兄弟們嘗嘗西梁女人的味道。”
語落,巴哈爾驚惶擡頭,“我不是西梁人,我從大莫閃來,曾是風火局的匠人。”
一句話引起聶河上的興趣,“哦?會打镔鐵的女人?”他往前探身,一雙豹眼精光畢露,“有意思。”
暗舒一口氣的巴哈爾卻不知,她的這句話既使自個離了狼窩,卻又在下一瞬落入虎穴。
那晚,八角形帳篷頂部繪有的廿四匹銅馬在巴哈爾冰冷的淚中徹夜奔騰,一張張馬臉或冷漠,或兇惡,或奸詐,或淫邪,它們奮揚的馬蹄落下沉重的陰翳,殘忍踏碎一個女子的軀體及全部的尊嚴。
她也曾以死相逼。
聶河上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掠過她抵上胸口的匕首,“既然你不想伺候我,那便去伺候我的一衆兄弟們,”他自榻上起身,由四位曼妙的侍女服侍穿衣,“論镔鐵匠人,你不是獨一個,論女人…”他随手攬過一人,那女子恭順地貼緊他,“你更算不得什麼。不要妄圖逼我,你沒這個分量。”
自此,她被趕出大帳。
之後的一個月便成為她永久的魇。
直到她等來獨孤真。
獨孤真一件一件地為她穿回衣裳,“别怕,我帶你回去。”他撫過她嘴邊的血痂,承諾道,“巴哈爾,我會娶你。”
巴哈爾僵滞的目光落在他面上,過了許久,她的眼中砸下淚,哭叫道:“你怎麼才來,怎麼才來!”她的淚從未這樣燙,也從不曾這般苦澀。
可一行人沒料到,戰敗的聶河上竟未出逃,而是孤注一擲,隐在近處。
此時的他凝着一雙嗜血的眼,狠狠盯着不遠處的男女。
他恨透了這對狗男女——若非他們,他蟄伏十餘年,為大元的癡兒皇帝當牛做馬才攢下的兵馬不會慘敗。
而若沒了兵馬,他聶河上如何能在亂世稱雄?
匕首刺來時,刀尖本對準巴哈爾的後心。
但她不曾見那道奪命的寒光,也未感受鐵器刺入□□帶來的尖銳、無盡的疼痛,她叫獨孤真攬着如胡旋舞一般飛快轉身,随後聽見一記微不足道,幾乎叫周遭雜音淹沒的悶響。
她事後方知,那柄匕首的刀刃呈三棱錐狀,每面開雙槽,一旦刺中,傷口便會如泉眼噴湧出鮮血。
這場變故來得突然。
待副将踢翻聶河上,露出他那标志性的锃亮的腦袋與頂心的一截小辮後,獨孤真失力朝巴哈爾撲來。
她本能地伸手接住,卻又撐不住重量,随他跌落在千百年來隕落無數将士的古戰場。
他留給巴哈爾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我把你帶來西梁,卻沒能護好你。”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巴哈爾半點不關心外頭的事。
有人說,榮信親自行刑,将聶河上扔進髭狗堆,由百狗撕咬而死。有人說,镔鐵局終在固原重建,它很快燃起風爐,再次為西梁提供源源不斷的殺人利器。又有人說,榮信曾有吩咐,叫人以獨孤真遺孀的名分安頓她、善待她。
巴哈爾沒有在意,更不曾接受。
獨孤真走後,她與西梁本就菲薄的情分便徹底斷了。
徹骨的孤獨、無望籠罩她、裹緊她,叫她如陷一張逾來逾緊的大網,無法呼救,更不能呼吸。
黑夜白天,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放棄自己,直到有人告訴她——
滅了大莫閃的,是榮信。
遷址镔鐵局導緻她受盡聶河上侮辱的,是榮信。
叫獨孤真僅領千騎來救而緻最終殒命的,還是榮信。
高四娘如幽靈一般纏上她,她輕笑道:“若你活不下去了,不如找個人來厭恨。這樣,日子就有了盼頭。”
于是,巴哈爾再見巴圖林時,她也這樣勸他,“你随我走吧,你也随我去怨,去恨,這日子苦得很,可我們總要活下去。”
她遞過一整盒的酥糖,眼看着已獨自乞讨數年的孩童一個勁地往嘴裡塞甜得發膩的酥糖,直到他小小的嘴再塞不進,直到滿地都是酥糖的殘屑。
許久,那小小的人含着滿嘴的甜凄厲地哭出來。
巴哈爾抱着他,眼中并無淚。
她的離開無人知曉,也無人在意。
再後來,西梁統一天下,定都大都。
“大梁第一利刃”镔鐵局也随之遷往拱衛京師的保州。
當幾乎再沒人記得一個叫“巴哈爾”的大莫閃女人時,一位自稱獨孤氏的寡婦叩開镔鐵局的大門。
故事在風雪中開始,又即将在風雪中結束。
幾十年前的巴哈爾,如今的獨孤氏站在被白雪掩蓋的茶花麻中,她伸手撫過經冬還綠的枝葉,問道:“郡主可知,這是第幾季茶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