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後宮中哪處地位最為尊崇,那定是幾朝皇後起居的坤甯宮。可若問何處最華貴,即便剛入選的小宮人都知道,定是趙貴妃的寝宮,那位于西六宮正北方向的永壽宮。
方入門内,一整套嵌和田白玉的紫檀木桌椅便映入榮齡眼簾。
她再細瞧,幾張大桌、高幾上或置新鮮瓜果,或放膽瓶養着香花。往東些,牆根處是一架頂天立地的博古架,上頭有數不清的奇珍,道不完的異寶。
而最叫榮齡吃驚的,是博古架旁一挂串有青金石、紅瑪瑙、綠松石、黃翡、南海珍珠的五色珠玉帳。它映在日光中,折射出雨虹般瑰麗的色彩。
“聽說,陛下将驸馬與那小賤人的案子交與你二人?”貴妃坐在上首主位,她一面漫不經心地把玩方塗蔻丹的指甲,一面卻徑直問道。
榮齡與榮宗祈暗暗對視一眼,心說這開門見山的宗旨倒與皇後不同。
二人拱手回道:“是。”
這時,貴妃一擺手,她身旁的宮女捧來一隻托盤,上置一方女子用的繡帕。
榮齡仔細打量,隻見那繡帕用的玉色暗紋錦,上繡并蒂蓮花一枝、蓮葉數張,花樣上方更有詩句“想是鴛鴦頭白死,雙魂化作好花來。”——這是句…情詩?眼前的繡帕恐是女子贈與情郎的。
隻是貴妃在此刻拿出這樣的繡帕…
榮齡未伸手去取,擡頭問貴妃,“娘娘這是何意?”
貴妃終于不再把玩那一手朱紅的蔻丹,她單手支頤,鮮亮的指甲襯在雪一般的面容旁。她不答反問,“螭吻你來說,驸馬表字為何?”
榮宗祈上下瞧瞧二人,他不明所以地答道,“丞陽表字水芝,乃蓮花别名,取的正是宋時‘君子愛蓮’之意。”
榮齡再看那繡帕,心中有不好的預感,故而這帕子是…
果然,貴妃冷冷一“哼”,“這帕子是驸馬交與榮沁的,說是在都察院上值時,不知由哪個不長眼的塞到了膳房送來的食盒中。榮沁覺得荒唐,便托本宮查了。本宮查到,這玉色的暗紋錦,陛下隻賜了永壽宮、披香殿數匹,再者,便給了東宮。若你們還不信,可再查這詩句的字迹…都說瞿氏女兒書畫皆通,她人雖死了,留下的書信總還有。”
話至此,貴妃的意思已昭然若揭。
可她榮齡卻不能當頭個把這意思說破的人。于是,她強作不解,又問:“娘娘的意思是?”
“呵…”貴妃冷笑,“你怎的還如小時愚笨?”
她自上首站起,昂着滿頭珠翠走下毛氈鋪地的台階,“本宮的意思是,那瞿氏女自诩高門貴女,家風肅潔。可你去大都瞧瞧,哪門子貴女會這樣不知羞地繡下帕子,贈與已婚配的兒郎?本宮瞧她瞿郦珠不過是耐不住深宮寂寞,故而不甘心地勾引驸馬。這樣的女子若叫本宮裁決,定判個挫骨扔到亂葬崗,省得污宮中清淨!”
榮宗祈叫這大相徑庭的故事亂了思緒,他蹙了眉頭,擔憂問道:“若真如此,丞陽豈不無罪,可他人在何處,又為何失蹤?”
貴妃取過膽瓶裡養的一枝含苞的早梅,“這怕是要問…”她有意不說完。
下一息,她手中忽地發狠,掐落滿枝頭的梅花苞,“許是有人也瞧出了紅梅出牆,便惱得一不做二不休掐死了那花兒。可隻死了個花兒不夠解氣,他便指使小丫頭栽贓于驸馬。自然的,驸馬無辜不會認這罪,于是,他索性困了驸馬,來個不認也得認!”
榮齡聽出來,她雖未提太子,卻字字句句指桑罵槐,将罪狀都指給榮宗柟。可貴妃說了半晌,到底未給出除了那方繡帕外的任何證據。
想來…她這通說辭也與皇後一般,隻能聽個囫囵。
“竟是這樣!”榮齡假作吃驚,再道,“既如此,我與三哥更要查個明白。”
見榮齡未明确表态,貴妃并不滿意。可她略一想,也沒再說。
但在榮齡與榮宗祈離去時,她狀若不經意地與身旁的大宮女提起,“阿木爾如今也大了,我瞧着高興。隻是想起她比榮毓稍大些時,還在永壽宮待過幾日。這日子啊,當真不經過。”
榮齡心中一滞。
她面上如常,可在旁人不能見的衣裳下,汗毛卻已根根暴起——它們中一些是因憤怒,一些卻是兒時留下的如本能的恐懼。
可她沒有回頭,她用力忽略那如毒蛇般陰冷、怨恨的目光,挺直脊骨走出永壽宮的宮門。
待重又回到兩道青牆的拐角處,一道着銀紅色大袖衫的身影匆匆趕來,“宮人說你們叫貴妃請去了永壽宮,可有事?”
她徑直推開迎上前的榮宗祈,隻拉住榮齡的雙手上下細瞧,“阿木爾,她可欺負你了?”
一時間,榮齡恍覺時間回到了八年前。
那時,她絕望又奄奄一息地困在永壽宮的水牢中,正是眼前這并非她母親的婦人引來皇祖母,才救出了她,又将她送去南漳。
沒有林妃,就沒有今日的榮齡。
她拉住林妃的手,親熱地搖了搖,“林妃娘娘,我沒事,如今她早不敢動我。”
“是啊,她哪敢動二十萬南漳三衛的總教頭榮齡郡主?”榮宗祁在一旁酸溜溜道,“母妃,你擔心她,還不若擔心你的親兒子我。我可半分武功不會,半點兵力皆無,是個十足的手無縛雞之力的…”
沒叫他說完,林妃便不耐地再推開他,“你一年到頭幹不了一件正事,怎能與你妹妹比?”
可說起正事,眼下便有再棘手不過的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