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餘的話都荒唐,這句卻不錯。
榮齡掌二十萬精銳邊軍,便是建平帝與榮宗柟再賞識張廷瑜,都不會再叫他進入中樞的權力中心——内閣。
一家子中若出一個主帥一個閣臣,皇帝如何安枕?
“張大人,憑你的才能,當上天子近臣做頭批入太和門的官員并非難事,”榮齡在一片昏黑中盯着張廷瑜湛亮的眼,“可如今,你隻能跟着我一道入内…”
“你會否甘心?”
至于旁的非議,榮齡也聽到一些。
她心想,張廷瑜雖享受幾許旁的好處,可在最重要的仕途上,卻實實在在受了她的牽連。
張廷瑜輕按她額心,“郡主剛剛還喊困,這會怎的有閑心想起這等微末小事?”
榮齡拍他胳膊,“這不是微末小事…”
“與你相比,便是。”張廷瑜語氣甚笃。
身旁是旭日升起前最清寒的風,眼前是缱绻如春的目光。
榮齡捂了捂心口,嚅嗫道:“我倒也不會打一輩子的仗…”
張廷瑜拉過她,去到一處背風的角落,“不說這些,郡主今早方歸,隻睡了一個時辰。眼下還早,不若靠着我再歇會。”
榮齡領他好意。
她站在張廷瑜與牆面擋住的無風空當,又靠上他有些清瘦的背,安定地眯了過去。
張廷瑜半分不動,如暗夜中的一棵柏樹,一尊磚碉。他的背上傳來有些沉的力道,一如很多年前在江南的一處水邊,那兵荒馬亂的相遇。
他的思緒飄得有些遠,待回過神來,天光已有些敞開。
一人瞧見無端立在牆角的他,便過來相詢。
吏部尚書陸長白是建平十年的會試主考官,照理算是張廷瑜的座師。
“衡臣,怎的站在此處?”老大人一捋颌下養得精心的美髯,問道,“老夫在太和門外瞧見了子淵——老夫都要認不出了。他道是喪期已滿,回大都複職。隻是眼下尚未有職分,來不了大朝會,因而在太和門外待诏。”
陸長白沉吟片刻,“你們是同年,宦途漫漫,最當互相扶持。老夫已與子淵說過,過幾日老夫做東,你叫上東亭、懷州,一道來聚。”
陸長白口中的東亭乃那一年的榜眼,如今的禮部主事,懷州為二甲進士,三年來也得建平帝賞識,官拜正六品。
他與東亭、懷州算是建平十年的進士中前途最好的三人。
陸長白隻叫上他們三人,正是說明大冢宰的府邸絕非尋常人能登訪。
張廷瑜拱手行禮,但腰背直直挺着。
陸長白以為他是對自己不恭敬,心中便有些不快。隻是他又想起這幾日回大都的南漳郡主,當下忍下氣不發作。
可眼前的張廷瑜毫無愧色,陸長白便又想起他對自己一貫不熱絡,逢年過節的也從無學生之于老師的禮節。
他心中不滿更深。
正好瞧見結伴而來的徐閣老與樞密使謝冶,陸長白心思一轉,便招呼二人,“徐大人、謝大人,老夫等候二位許久。”
他嘴裡呼喚,腳下卻不動分毫。那二人雖有些詫異,但仍往這牆角行來。
這時快至卯正,太和宮外人擠人,已如鬧市。
即便在這喧鬧的場景,三位紅袍玉帶、頭戴七梁冠的一品官員聚在一處仍是十二分的引人注目。
因而,本三五一堆湊着唠嗑的官員一面裝着興緻仍高,一面卻将九成九的注意力投向這個不起眼的角落。
隻是…等等,那角落裡怎還有個戴三梁冠,腰纏革帶的五品小官?
更有人自他玉山一般的風姿中認出,那不是憑一張俏面入了南漳郡主榮齡的的眼,進而更得陛下、太子器重的刑部郎中張廷瑜?
傳言郡主還特特去保州随他辦案,引得瓦舍傳出個時興的小調,道是“心向良人山海越,常伴君旁共苦歡”。
一群年青臣子們聽了,心中羨慕、忌恨各半,十足的五味雜陳。
眼下郡主回了大都,三位大人圍着他,可是通過他向郡主示好?
可隻張廷瑜知道,這哪是示好,分明是陸長白不忿自個的不恭敬,夥同徐閣老、謝樞密使尋仇。
他心中苦笑,拱手問候道:“徐大人、謝大人。”
可他背上仍有沉甸甸的叫人安心的重量,他不想因眼前的三人擾她清夢。
因而,張廷瑜的腰背仍挺直,未如往常躬身拜下。
徐閣老與他相熟,雖詫異于張廷瑜今日在禮節上的粗略,但他為人疏闊,并不放在心上。
他更瞧出,那一貫目中無人又鬥筲之器的陸長白為何叫他們來此。
于是,他樂呵呵地颔首,“許久不見啊,衡臣。”
而謝冶總領樞密院,乃趙氏門下,他對張廷瑜并無好感。
因而,他順當接過陸長白遞來的靶子,陰陽怪氣道:“老夫聽聞,張大人的父親乃前元的鐵筆禦史,因風骨過于铮铮,遭了黑手。老夫瞧張大人肖極了他,也是不肯折腰之輩…”
謝冶雖是武官,嘴上功夫卻半點不遜色。
這一番話幾戳着張廷瑜的鼻子尖,咒他若再不知進退,哪日便要如他父親短折而亡。
徐閣老瞧瞧這個,又打量那個,正想出言打個岔,讓張廷瑜自那兩個老匹夫的夾擊中解脫出來。
可幾在彈指間,他見張廷瑜眉弓微擡。
于是,徐閣老暫收了心思,在一旁靜觀其變。
徐閣老欲出言相助的同時,張廷瑜的背上倏地一輕。
他心中微覺可惜——到底驚了榮齡的小憩。
又有人輕戳他。
他會意,似服了軟、認了錯,沖那幾人再一拜,“三位大人,是衡臣無狀。”
隻是這一遭,他的腰背終于不再直挺挺,而是如冬雪壓竹,垂首露出梁冠頂端的雲翅,并“摔”出了一直歇在他身後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