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虹臉色沉下來,看向連萌,嚴肅口吻道:“連萌,不是媽媽說你,你這樣下去真的不行,每天不出門,沒朋友沒同事,跟外界幾乎長期斷聯,你這樣的生活真的不健康,對心理和生理都沒好處。唯一跟你玩的人就隻會帶你喝酒,還發生醉酒跑進别人家過夜的事兒,你這要是遇到個壞人,你怎麼得了?”
“以後不會了。”連萌低聲認錯。
“你這不是以後還會不會的問題,我真沒辦法放心,我讓你跟我回南川的事兒,趁我現在還在北洲,你好好考慮,你在外面過這種日子,我在家都睡不着。”沈虹不依不饒。
“回南川?”陳述抓到了個關鍵字眼。
父母情緒不好,連翹隻能自己招待自己的客人,向他解釋:“我們家是南川的。”
所以,連萌的父母想帶她回老家?
陳述的瞳孔晃動了一下,總覺得該說點什麼,“她們姐妹倆在北洲作伴不是挺好?”
沈虹的臉色還沒好起來,“陳律師,你不了解,她們倆的性格差太多了。連翹這樣的性子就應該在外面飛,能飛多高飛多高,她聰明勇敢、能說會道、能力強、朋友多,遇見好人,大家都喜歡她,遇見壞人,人家也欺負不了她,我們放心。但連萌不一樣,她從小到大就隻會畫畫,性格内向不活躍,學習成績和運動能力都沒有辦法跟連翹比,我們知道她沒什麼大用,就想盡可能地把她護在身邊,我跟她爸才能幫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結果這孩子根本沒有辦法理解父母的用心,讓她回家,讓她相親,她就當沒聽見。”
連萌消極的态度似乎終于惹惱了沈虹。
陳述聽着她的話,内心十分震驚——她們的媽媽真的太厲害了,說完大女兒如何如何好,下一秒就能不帶停地說小女兒沒什麼大用,說完她沒什麼大用,又說想把她護在身邊——整段話裡,比較、貶低和愛意融合得無懈可擊,誰要是反駁,就是不懂她的良苦用心。
讓大女兒飛,要小女兒留在身邊——她是不是覺得自己這叫因材施教?
可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兩個女兒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可造之材。
連翹很優秀。
可連萌也是北洲美術學院的畢業生,高中畢業就開始連載自己的漫畫,大學畢業就完成了第一部作品,順利出版,經濟獨立,憑着自己的能力在北洲生活。
她到底為什麼要被說“沒什麼大用”?
就因為她性格内向社恐?
那是不是連家父母自己太狹隘了呢?
他們打從心底認可的似乎隻有連翹這樣的性格,他們好像都不願意相信連萌也能用自己的方式與世界好好相處——他們對連萌,愛或許是有的,比較和貶低也是真的。
連萌低着頭,還是沒說話。
是,又是她的錯,隻要想法不一緻,就是她理解不了他們。
很多話說了二十年,當着外人也不留情面,版本更新了無數次,但核心思想從來沒變——她比不上連翹。
兩人出生時間隻差五分鐘,可連翹比她先會說話和走路。
連翹會背三字經的時候,連萌隻會亂塗亂畫。
連翹能算百以内加減法的時候,連萌依然隻會畫畫。
連翹給同小區差不多大的孩子當頭頭的時候,連萌還是在畫畫。
老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
老話真沒說錯,她們一個娘胎裡幾乎同時出來的。連翹開朗樂觀,人見人愛,讀到碩士的一路上全在名校,順利繼承父母的專業。而連萌還是隻知道畫畫。
連翹真的比她聰明活潑,她們的父母也隻認聰明活潑。
這些話,連萌從小到大不知道聽了多少遍。
連翹像是他們這個家庭能生出來的“标準小孩”,連萌對應不上這個标準,就是“沒什麼大用”。
她不被允許擁有自己的标準,活在自己的世界。
比較,在父母口中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事情。
明明他們在外人眼中是那樣盡職盡責的父母,金錢和陪伴都沒少過。
可連萌隻要跟他們對話,就一直一直,不斷不斷地感到被傷害。
他們的言語像無形的針尖防不勝防地紮着她的心髒,刺痛感密集,卻不見血。
連萌無法捧着根本看不見的傷口去追責——你們看,你們傷到我了……
她不知從何說起,父母也根本察覺不到。
可是她難受啊!
—
一頓晚飯吃完,陳述結了賬,面對長輩的客氣感謝,他連個笑臉都沒能擠出來,隻勉強提了提嘴角。
連家父母在餐桌上一通輸出後,絲毫沒影響自己的心情,興緻勃勃地說要跟女兒們逛商場、看電影。
他們問:“陳律師,你要不要一起?”
陳述拒絕:“不了,我還有點工作上的事,得先回去。”
他說完,連萌也提出要回家。
沈虹冷冷瞥她一眼,“我跟你爸難得來北洲,你都不願意陪着的話,那我管不了你,你想回家就回家呗。”
連萌沒管她話裡的陰陽怪氣和道德綁架,一句話沒說,轉頭就走——跟他們保持距離,是她避免傷害的唯一方法。
陳述緊接着道别,離開。
他沒刻意追趕連萌的步伐,他倆到了電梯前才再遇見。
陳述沉默了一會兒,試圖關心:“你要不要……”
“我要回家遛小白。”連萌打斷了他的話,情緒不明地走進電梯。
陳述頓了下,跟着進去,“坐我的車吧,我也回家。”
兩人去了地下停車場拿車。
回清水灣的路上,連萌一句話沒說,頭靠着椅背,看向車窗外,不知是在發呆,還是在想什麼。
到了清水灣,她去陳述家牽了小白就要走。
天色已晚。
陳述說:“我陪你一起。”
連萌回:“不用了。”
陳述放不下心,在家門口下意識拉住了她的手腕。
連萌低頭看了眼他的手,随即掙脫,“我想自己待會兒。”
說完,她帶着小白進了電梯。
陳述回家是真的有工作要做,可自從連萌乘的那趟電梯下去後,他始終無法集中精神,一直在想電梯關門後,她會是什麼表情——她是不是在沒人看見的地方落淚?
他開着電腦,心煩意亂了半小時,最終合上電腦,站起身,決定下去找找她。
手機卻在這時候響起。
連萌打了語音電話給他。
陳述迅速接起,“喂?”
連萌在電話那頭呼吸急促,低聲叫他的名字:“陳述……”
陳述立刻感覺她出了狀況,“怎麼了?”
“有個人……一直跟着我。”連萌說。
她的尾音一落,陳述的腳步就本能似的向門外邁去,他努力保持冷靜,“你在哪兒?”
“我現在還在小區外面,正在往清水灣西門那兒走。”連萌的聲音輕微發顫,“那人跟我搭讪,我沒理他,他就一直跟着我,你可以到西門來一趟嗎?我怕……”
陳述到了電梯前,連續按了幾下電梯鍵,電梯遲遲不上來,他想走樓梯時,才意識到換掉拖鞋能跑得更快,他回到鞋櫃旁,随便将腳塞進雙運動鞋。
正巧這時,電梯上來了。
陳述對着電話說:“我現在要進電梯,如果信号不好,聽不見我的聲音了,你不要害怕,我很快就會再打給你。”
“好的。”
連萌說這句話的同時,陳述非常清晰地聽見電話對面有個男聲在問:“誰啊?不會是男朋友吧?”
這聲音聽得陳述眉頭緊蹙。
他在電梯裡系好鞋帶,到一樓後大步邁出電梯,沒幾步便跑起來。
持續在通的電話裡,連萌聽着他的呼吸聲,聽見他說:“我出一号樓了——快到西門了。”
連萌聽見他在跑向她,也抱着小白加快步伐往清水灣西門方向走去。
陳述的語氣在電話裡聽起來十分急促,他一次又一次地說他已到的位置,一遍又一遍地安撫她,聽得本來還能控制情緒的連萌莫名委屈起來。
“你現在具體在哪個地方?”陳述問。
連萌回:“我在出西門左手邊方向,離門口大概還有幾十米。”
“那我看見的應該就是你。”陳述說。
這條路上本來人就少。
連萌聞言擡頭,看見了奔跑而來的陳述。
連萌下意識也跑了起來。
原本跟在她身後糾纏不休的那男的,見她跑起來,快步跟在她身後,喊:“你跑什麼?交個朋友都不行?”
他的聲音和腳步聲,聽得連萌寒毛直豎。
她直視前方,盯着陳述越來越近的身影,腳下步伐越來越快。
雙方靠近時,沒控制好速度,連萌幾乎是連人帶狗地撲進了陳述懷裡。
陳述心一動,氣都沒來得及喘勻,扶正她的肩膀,确認她的狀況。
他微微俯身,注視着她的眼睛,問:“沒事吧?”
連萌搖頭,眼裡卻有淚花,她手上緊緊抱着小白。
陳述直起身,擡眼向她身後看去——是個大概一米七左右的中年男性,微胖,秃頭,穿着白T和格子短褲,腳上踩着雙人字拖。
那人一看見他是來找連萌的就停下了腳步,陳述一擡頭,那人與他對視了一秒,意識到情況不妙,立刻就掉頭往反方向跑遠了。
陳述看着他倉皇而逃的背影,撥打電話——
“喂,您好,我要報警。”
—
報警電話打完,兩人牽着一隻狗慢步走在回家的路上,陳述一直攬着她的肩膀。
連萌低着頭,始終不說話。
陳述再次向她确認:“你還好嗎?”
這下,聽見了連萌的抽泣聲,一滴眼淚落到地上。
陳述愣了下,而後沒再猶豫,停下腳步,抱緊了她。
在他的懷抱裡,連萌的抽泣聲逐漸變成了連續的哭聲,最後忍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陳述心髒發緊,咬了下後槽牙。
夏日晚上,偶有一陣涼風襲過。
寂靜無人的清水灣西門,昏黃路燈下,連萌釋放了很多壓抑着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