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你相信這個嗎?”
德卡斯特隻仍然做他手上屠宰場一般的工作。他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姜蕪難以判斷他的想法:“我不能否認這個。無論是從我聖子的身份來說,還是我作為出身高貴的既得利益者,我都不是不合格的。我必須要相信,否則我找不到一點活着的意義,恐怕就要去死了。”
姜蕪腦子裡一片漿糊,她也無法找出更好的一條路來,便隻是将自己松懈下來,任憑卡穆爾谄媚地為她捏肩捶背。
她沒有去幫德卡斯特做殺人這一工作——姜蕪扪心自問,為自己的逃避感到愧疚。倘如她出手的話,必然會比德卡斯特一一用子彈了結那些軀體要更快些,但是此刻超脫生死攸關之際,她看着那些失去了靈魂的、稭稈一般純白又空無一物的人們,感到由衷的悲哀和恐懼。
她允許自己去殺被雕塑控制的人,允許自己去殺被惡魔附身的雕塑——即使他們身上作為活物的特征一點也不比面前這些人偶一般的軀殼少,但是她仍然在心裡為自己做下意識的開脫——先前的出手,是為了保全自己,為了保護德卡斯特,完成自己的工作……現在呢?她倘若提着黑劍一一割傷他們的氣管,姜蕪隻會覺得自己是案闆前大汗淋漓的屠夫。
德卡斯特似乎也體貼她的心情,他并沒有向她提出幫忙的需求,即使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工作量——姜蕪就這樣看着他,聖子閣下身着大主教才有資格穿的袍子,即使上面沾滿了血和腦漿之類的東西,也不妨礙他看起來純真而善良慈悲,仿佛手上正做着的不是流水線一般的屠宰,而是循環往複又生生不息的超度。
他最終完成了一切,重新走到姜蕪面前來,向她伸出手,“走吧。”他說,懷抱着一種對一切的接受和容納。
姜蕪拉住她的手,站了起來,由于久坐,她站起來時眼前一黑,腳步不由得有些踉跄。卡穆爾正要伸手去扶,瞥見德卡斯特望他時那仿佛殺人的眼神,縮回了自己的手,笑道:“如您所願。”
他們穿行過這一片狼藉的花園,德卡斯特說:“這裡沒有任何危險了,會有人來收拾這裡的。我想,很快這座莊園就會迎來新主人了。”
在馬車前,霍恩斯靜靜地等待着,他看見走出來的人影之形容:卡穆爾顯然的有着惡魔的經典特征,如果走在大街上應當會造成非常大的騷動。而姜蕪和德卡斯特雖然身體發膚保持完好,但身上的衣物可謂是一塌糊塗了。
他什麼都沒問——姜蕪在心中再一起贊美了他的這一美德。她現在算是明白德卡斯特為什麼指派霍恩斯來當她的随從了。這位庸常的主教并不具有如何的偉力,也難看出對女神多麼虔誠,唯一的特長可能就是擅長用魔法駕駛馬車為其提速,然而他實在是太寡言少語,對一切缺乏好奇心了,簡直像是吞掉了自己的舌頭。
走到馬車的車廂前,卡穆爾搶先一步,他橫在姜蕪二人與馬車之間,帶着笑恭恭敬敬地俯下了自己的脊背,腰彎得很低,在腰窩處形成了一個方便的台階。
姜蕪登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便感到一陣好氣好笑:他要做那車廂與地面上的一節台階,以方便他的主人能夠優雅從容地進去。
這實在是一個過于妥帖的人肉裝置了。通常有此習慣的,除卻那些裙擺層層疊疊,束腰緊到難以呼吸的貴族小姐之外,唯有腿腳實在不便的老人和病人會令他的仆人如此伺候他。
姜蕪正想說什麼,然而她身旁的德卡斯特已經踩在了卡穆爾的背上。他的動作太流暢,不帶有羞辱意味的停留,好像确實隻是上了個台階那樣,快速地進了車廂裡。
卡穆爾仍然保持着那個恭敬的姿态,隻是艱難地斜眼瞪着已經端坐在車廂裡的德卡斯特,一字一句地做口型。
他說的是:“你算什麼東西?”
德卡斯特似乎看見了,似乎沒有看見,似乎看清楚了卻沒有讀懂他的唇語,總而言之,他并沒有任何的反應,隻是笑盈盈地看向姜蕪,說:“走吧。”
……倘若卡穆爾現在不是隸屬于她,姜蕪真摯地猜測,德卡斯特或許會當即讓這個造成了慘案的惡魔橫死街頭。聖子閣下的一言一行就是那個意思:想殺了你,隻是因為一些原因隐忍了,但我還是要找盡機會讓你感到不快。
她看着卡穆爾用自己搭就的台階,隻思襯了一瞬間,便迅速做出了決定:卡穆爾的身影消失了,她強迫地把他收回到了自己體内。
她敏捷地一步翻上了馬車,德卡斯特的笑好像真切了一些。他拉開了自己那一方的車簾,對着駕車的霍恩斯說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