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似乎還有些委屈,說道:“我好歹也算是你的長輩、你的祖宗,你怎麼一點也不感激我,反而對我喊打喊殺,一見面就用刀指着我?”
裁決者看着她,面色冷淡,唯握緊了手中長刀,向着女人的當面竭力砍去——
這是他與哥哥的仇人,也是締造了他們一生悲劇的人。即使她隻是一視同仁地吞噬着所有人的憤怒,并沒有刻意針對誰,折磨誰,但她的吞噬仍然使得他與兄長在童年時刻保持一種愚蠢與順從的可悲姿态。
那些記憶不會被遺忘,他将永遠記得——
在小的時候,他與兄長依偎在一起,誰都可以踩一腳,将他們踐踏進塵土裡。他們總是被欺辱,被毆打,心中卻竟然沒有一絲憤怒的感覺——甚至于,由于這座城市的畸形,身邊之人的畸形,他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憤怒。在憤怒才萌芽的時候,講師便吞下了那憤怒。于是他們便永永遠遠是溫順的羔羊,被上位者放牧,也因為痛苦而被油然産生的信仰放牧。
于是他們隻是謙卑地忍耐着,日夜向着那對貴族并不友好的女神祈禱,懷抱着最樸素的願望……他們虔誠、忠貞,天賦強大,很快便得到了賞識與重用,甚至得到了前往翡冷翠學習的機會。
然而當他們終于獲得了那個夢寐以求的機會,踏出聖彼得港之後——那些久違的憤怒終于重歸于胸膛,裁決者甚至要吐出血來。他那時并不明白憤怒為什麼是可以被奪取的,他隻是為自己曾隐忍了那麼長一段時間而不反抗感到由衷的、遲到的憤怒。
他們後來了解了教會對于貴族的利用與欺壓,明了了自己童年不幸的根源,然而那時候他們已經成為了女神的走狗,難以擺脫身份了。
盡管在眼下,他們在旁人心裡過得非常好,甚至惹人羨慕,然而裁決者仍然時時刻刻在想:倘若在最初的時候,他們保有憤怒的能力,能夠通過怒火試着用自己的力量尋找出路,而非愚昧地信仰女神,乃至于以愚昧的信仰被女神青睐,收為忠犬,是否他們的命運軌迹會有所不同?
講師并非是他人生扭曲的罪魁禍首,女神才是,但他仍然将自己的痛苦的一部分歸咎于這紅發的惡魔,他陷入信仰與血脈仇恨的糾葛之中所經曆的心理折磨、在往上爬的時候所收到的苦難,對方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因果關聯,都足以讓他産生殺死她的念頭。
當然,他找到了另一個更好的途徑——他要把她重傷,每一根骨頭都打斷,再讓姜蕪收服她,讓她服上永生的苦役。她将會成為他大業的一環,稠密程序中的一枚螺絲釘,一節程序,他要向對方曾經吞噬自己的憤怒一樣吞噬對方的價值。
裁決者身上那種遊刃有餘的、體面的氣質完全失卻了,他沉默如雪亮的鋼刀,唯有鋒刃襲來的速度與力度隐隐透露出他難言的憤怒,滔天的憤怒,有若實物。
……憤怒。講師的食糧。
女人勾起微笑,從裁決者身上聞到了讓她心醉的、意亂情迷的憤怒的味道,熊熊燃燒,像是燎原的大火。這種激烈的情感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在聖彼得港出現了,這地方總是冷郁而愁苦,對一切苦難的發生都表現得淡然。即使眼下的局面是她自己造就的,然而講師仍然感到無趣。
她伸出右手,向着虛空做抓握的手勢,便有火焰自手腕處如蛇迸發而出。那火焰愈而凝結、凝實,化作一柄長而鮮紅的矛,被講師抓在手上,橫過來抵擋住了迎面打來的那一擊。
兵器相撞之處發出铮铮幾乎讓人耳鳴的聲響,迸發出灼人的熱度,惹得四周的餐桌木頭幾乎都有欲燃之勢,在一旁灑掃服飾的仆人們四散奔逃,餐盤也在驚慌之中被打碎落在地上。執政官小心翼翼地從餐桌下露出一隻眼睛,看見那些會聽他的話的仆人已然棄他而去,絲毫沒有顧慮他的死活,又看了眼仍然坐在那裡的姜蕪與園藝師,深呼吸了一口氣,在心中給自己加油鼓勁,便整個人飛竄了出去,如同一隻敏捷的倉鼠。
姜蕪看着暴起的二人,手握住了腰間黑劍的劍柄,她遲疑着自己是否要拔劍而起,提劍助力裁決者,然而那男人如有感應一般地丢下一句話:“——請等着我為您帶來勝利,這也是我的複仇之戰,請您不要插手。”
與面色冷峻而隐藏着瘋狂的裁決者相比,講師顯然更加遊刃有餘。她的樣子簡直像是僅僅在與小輩打鬧一般,還有餘裕在招架攻擊的間隙向姜蕪頭來悠然的一眼,笑笑說道:“照顧好園藝師,讓她吃飽一點,她今天除卻這一餐還什麼都沒吃呢。”
“……”姜蕪沉默了,她轉頭看着仍然面目冷靜而投入地進食的園藝師,思考了一下,用餐刀挑起了尚且未摔碎的盤子裡的一塊牛排,叉進了園藝師盤子裡,說道:“這個熱過了,你吃這個,對胃比較好。”——講師如同一個近在咫尺的太陽,釋放出熱度,姜蕪感覺自己仿佛正在火邊上烤,熱得有些想敞開衣襟。她正在一個燒熱的鍋裡,與餐盤上的牛肉一起被加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