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曜的話,毫不留情的撕裂了天啟虛僞的僞裝。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過是将對權利的渴望正統化。敵人、朋友,這樣的概念一直以來都是天啟擅自決定的,普通人的意見,他們從來都沒有真正在乎過。
凱倫沉默半晌,周曜的話不能說是錯的,這樣的顧慮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有人提出來過,但是最後在天啟最終決策的會議上,還是被否決了。
凱倫相信當年天啟制定的管理規則,是為了保護人類聚集地,是為了讓人類種族繼續延續,但經過這百年多的時間,究竟還剩下多少初心,而又混雜了多少私心,已經沒有人能算的清楚了。
“你要讓天佑獨立,那就意味着天啟承認異種人的合法身份,不再對他們動用武力…”凱倫沉聲道:“這是全面解除對異種人的限制,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意味着人類聚集地将會有更多的可能性。”周曜回答道:“在天佑,異種人的身份高于普通人,而在天啟,普通人的話語權更勝一籌,謝祁主張異種人與普通人平等共處……這些不同的可能性帶來了更多的選擇,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自由選擇居所。”
周曜想做的,是打破人類聚集地固有的格局,開拓出一個百花盛開的新局面。但這也意味着天啟政權的徹底倒塌,天啟将不再是人類唯一的聚集地。
凱倫沉默良久,天佑那邊,普衛軍失去了薩迪,已經沒有辦法再和異種軍作戰了。謝祁和蒂魯維德聯手,更是讓異種人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團結,再耗下去,隻會讓天啟再次陷入危機,如果蒂魯維德反撲,趁機攻占中心城,凱倫也沒有把握能擋得住他。
與其拼到最後兩敗俱傷,或許在這裡握手言和才是更好的選擇。
周曜沒說話,他知道這個決定對于凱倫而言不容易,打破固有的格局需要條件和勇氣,條件周曜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需要凱倫的勇氣。
“我……需要考慮。”思忖再三之後,凱倫還是沒辦法當場給周曜答複。
“這個決定太大了,我需要仔細思考,現在我不能給你任何的保證。”
“我理解。”周曜回答道,他也沒想着凱倫會立刻答應他的提議。眼下時局如此,凱倫同意隻是遲早的事情,他不急于這一時,可以給他時間消化這個事實。
“你走吧,我想靜靜。”凱倫很疲倦,和周曜的談話讓他很累,已經很久沒有人讓他有這麼挫敗的感覺了:“你可以在這裡休息,明天我再來找你商量,給你答複。”
“好。”周曜同意了,他腳步一轉,轉身離開了這裡。
望着周曜的背影消失在門的盡頭,凱倫挺着的腰闆一下子沉了下去,多了幾分老态的模樣。他很少會露出這麼疲倦的神态,在外人面前,他總要做出執政官威嚴的模樣,久而久之很多人都忘了,他其實也已經近八十歲了。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凱倫沒有回頭,能不驚動守衛進入天台的人,整個天啟也就隻有一個人可以做到了。
“你一直在聽着嗎?”凱倫沙啞的聲音響起。
克裡博士沉默着沒說話,他走到凱倫身邊,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支煙點上,煙霧散開,白色的煙氣緩緩飄散。凱倫從克裡的手上拿過煙盒,也點上了一隻,煙霧變得更濃了。
“你不是戒了嗎?”克裡說道。
凱倫苦笑了一下:“今天破例一次。”
兩人都沒在說話,香煙的灰燼滴落在地,風吹起灰,克裡站着吸完了一支煙,想要伸手再拿的時候,被凱倫擋住了:
“一支就夠了。”
克裡的手頓了頓,他放棄了煙盒,把手插在了白大褂的口袋裡,他換了個相對輕松地位置,斜倚在牆上:“周曜的提議,你怎麼想?”
凱倫沉聲道:“眼下這個局面,我怎麼想已經不重要了。賽博格軍面對異種人不堪一擊,普衛軍更是傷亡慘重,雖然謝祁蒂魯他們也沒讨到什麼便宜,但繼續争鬥下去,必然會兩敗俱傷。”
“還有暗巢……他們的立場很明确,如果算上暗巢的戰力,我們的勝算微乎其微。”
克裡沒說話,半晌道:“你真的要讓天佑區獨立嗎?”
凱倫無奈,雖然情感上不願意,但是理智上告訴他,這是最好的選擇了。
“沒想到,百年之後,還是有人說出了和Z當年一樣的話…”克裡沉默後說道,他是Z的師兄,和Z關系本就不一般,當年天啟還未建立的時候,他曾經在一個午後問過Z,人類未來究竟會怎樣,當時的Z懶洋洋的把書扣在自己的臉上,百無聊賴的晃着凳子,嘴裡嚼着營養片,對于這個問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人類社會從來都不是單一的,變數越多,混亂越多,卻也能帶來更多的可能性。”Z懶懶的說道:“用單一的模式去預測人類未來的軌迹是不現實的,百花齊放,也是一種穩定。”
但接納和包容永遠不是人類的強項,Z希望的結局,終究還是沒能出現。
凱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歎道:“明天我會和幾個高層商議天佑區獨立的細則,然後召開發布會,宣布天佑區的獨立。等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就宣布辭職,這裡已經不需要我這個老頑固了,讓年輕人們去折騰吧。”
“你要走?”
“嗯,我老了,也累了。”凱倫道:“我為天啟做的夠多了,我留下隻會礙着天啟的發展,謝祁和蒂魯也不能施展手腳,離開才能讓人類聚集地有新的開始。”
雖然心裡萬分不舍,但凱倫明白,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你呢,跟我一起走嗎?”
克裡沒說話,凱倫知道克裡舍不得他的實驗室,在他們這幾個人裡,克裡是最沉迷于研究的人了,實驗室就是他的歸宿。
凱倫想說什麼,突然整個人怔住不動了,他默默地低下頭,發現自己的心髒處多了一個血窟窿,鮮血噴濺在他的衣衫上,臉上,還不住的往出湧,劇痛和震驚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幾乎是僵硬的轉過身,血色一點點從臉上褪去。
身後,克裡博士舉着槍,面無表情的扣下了扳機,槍裝了消聲器,沒有任何人聽見聲響,屋頂上很安靜。
凱倫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了,眼前隻有克裡平靜到毫無波瀾的面容,他往前踉跄了一步,腳底卻突然沒了力氣,他跌倒在地,靠在欄杆上,冰冷的死亡氣息從腳底湧上。
“抱歉,讓你用這樣的方式退場。”克裡俯視着他,語氣十分平靜,他沒有蹲下身子,甚至沒有彎下腰,隻是冷眼看着凱倫的生命一點點消散,仿佛眼前的人不是與他有半世紀的交情,而隻是一個不相幹的路人。
“我還沒看到我想要的結局,不能讓一切止步于此。”
克裡淡淡的說道,凱倫張了張嘴,發不出任何的聲音,那雙眼睛直直的盯着克裡,仿佛要将他看穿,終于那雙眼睛失去了焦點,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克裡收起了槍,和來時一樣,慢慢地離開屋頂,風依舊吹着,帶着涼意,混雜着血腥氣。一切重新歸于甯靜,沒有生氣,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