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霧在床上胡亂撲騰了一陣,還是難以壓抑住心底巨大的興奮感,直到房門被敲響,下一刻,随着門把手被旋轉的聲響,門也被一同推開。
遲母站在門縫後看着床上的一片狼藉,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頭,一隻手攏了攏身上披着的外套,才溫聲道:“小霧,該睡了,熬夜可不是個好習慣。”
遲霧倏地從床上坐起來,跳到地上,直接朝着遲母身上撲過去。
上輩子。
在他确診癌症前一年,遲父、遲母一同死在了突發的連環追尾車禍中,死狀慘烈,他們死後,遲延甯整個人也徹底陷入悲痛中,用沉默寡言包裹住自己,專心撲到工作上,連帶着對遲霧這個弟弟也鮮少關心,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冷淡漠視。
最後,遲霧被送往瘋人院,遲家徹底隻剩下遲延甯這個孤家寡人。
遲霧緊緊抱着遲母,将下巴壓在她的肩頭上,叫了聲:“媽。”
遲母怔了下,随後擡手摸上遲霧的頭發,動作輕柔,語氣也在此刻軟和更多,“做噩夢了?”
遲霧沉默兩秒,悶悶地“嗯”了一聲。
遲母輕輕歎了口氣,又問:“夢到什麼了?”
頓了下,遲母接着問:“又夢到孤兒院了?”
遲霧想說不是,想說我夢到你們都死了,我也死了,但話到嘴邊又生生止住,算了。
遲霧說:“算是吧。”
遲母眉心攏得更緊,她雙手抓着遲霧的肩膀,兩人分開些距離,細細地看着遲霧臉上的微表情,待她看見遲霧确實隻有滿臉沉悶時,才抿抿唇,說:“明天請李醫生來家裡一趟吧。”
李醫生,遲家專聘的心理醫生,就是為了給遲霧治療總做噩夢這個病,但每次李醫生來,都隻會同遲霧說些有的沒的,仔細問些夢裡的内容,發現遲霧也記不得後,她便會為這場治療畫上句号,而遲霧則收獲了幾盒安神的藥。
遲霧不喜歡吃藥。
但遲母總會叮囑着他,看着他把藥準時吃下去。
這次也不例外。
李醫生收起治療工具,攏起身上的大衣,一邊如往常般叮囑道:“不要經常去想夢裡的内容,也有可能是上一次做夢後,你總會有意識無意識地想起它,給自己下了層心理暗示,所以後來的夢都是圍繞着它展開的,這樣對大腦不好,更嚴重的話,會導緻精神分裂。”
遲霧重複道:“精神分裂?”
“對。”李醫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站直,視線筆直地落到遲霧的臉上,她的視線總是格外具有穿透力和壓迫感,“幻視、幻聽,甚至構造出一個或多個假想、不存在的個體。”
不存在的個體。
遲霧反複在心底念叨這個字眼。
李醫生看着他的目光逐漸加深,“怎麼?你現在已經出現這種情況了嗎?”
說着,她從一旁抽出一根筆,用筆敲擊了下掌心,不重不輕的聲響瞬間将遲霧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
遲霧條件反射般搖搖頭,“沒有。”
李醫生還欲多問,房間門就被遲母從外推開。
遲母敲了下門,笑吟吟地看着李醫生,問:“很嚴重嗎?”
李醫生不動聲色地看了眼遲霧,而遲霧好死不死和她對上視線,被她這一眼看得整個人莫名緊張。
好在,李醫生很快移開視線,朝門外走。
在門關上前,遲霧聽見她說了句:“和以前一樣,多注意休息就好。”
遲霧松了口氣。
他知道,李醫生絕對看出了自己身上的端倪。
可遲霧現在顧不得去考究李醫生到底為什麼這麼做,出去之後又有沒有洩漏什麼,他現在滿腦子都是“精神分裂”四個字。
難不成上一輩子包括于南都隻是他假想出來的一切?
可他自殺時的疼痛那麼清晰。他到現在都記得,那把匕首刀刃很鈍,他反複割了十三道才割到了很深的位置,血一瞬噴湧而出,淹沒視野,淹沒世界。
遲霧回想于南身上的溫度氣味。
也都是那麼清晰,好像一輩子都不會忘卻。
門再次被推開。
遲母面上帶笑,正和李醫生閑聊。
她拍了拍李醫生的手,說道:“你妹妹也很争氣呀,聽說又考了第一名呢。”
李醫生笑了笑,隻颔首,沒應聲。
李醫生幹脆利落地收拾好一切,離開了遲家。
遲母手裡端着杯溫水。
遲霧就知道是要他現在就開始吃藥。
遲霧從遲母手中接過個白藥片,卻鬼使神差地沒先喝水,而是把藥片放在嘴裡,用舌頭抵在上颚處,苦澀味瞬間彌漫開來,遲霧被苦得臉上皺成一團。
幹吃藥這麼苦,于南怎麼做到面不改色的。
遲霧乖乖接過水杯,把殘餘的藥片順了下去,但苦味好像就那麼根種在了他的口腔裡,經久不消。
遲霧梗着脖子,“媽,糖。”
遲母瞬間遞上去顆彩皮糖果。
遲霧從小就怕吃苦,遲母身上也一直帶着糖。
把糖含住,遲霧才覺得好了不少,順了口氣。
遲母看了眼牆上挂着的鐘表,囑咐道:“一點鐘的時候時候不要忘記再吃一片,學校裡替你請了假,在家好好休息吧。”
遲母從來不看重遲霧的學業,不強求,甚至是不在乎,仿佛遲霧學習不好才是最正确的事。
遲霧有時候想,或許是因為他哥學習特别好,從小就刻苦努力,吃了不少苦,有他打頭路,自己才不用再折磨自己去學那些讓人看一眼就腦袋疼得不行的東西。
“那鋼琴課呢?”遲霧又試探着問。
遲母瞬間沉下臉,說道:“這個必須要上。”
“好吧,知道了。”遲霧瞬間蔫了。
遲母走後,遲霧掐着時間等了十分鐘,直到門外傳來汽車啟動的聲響,遲霧才松了口氣,瞬間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下跑下去。
推開房門,遲霧左右探頭勘查了下局勢,确認好家裡隻剩傭人了才放心大膽地往外走。
遲霧下了樓梯,看都沒看一眼廚房裡做好的早餐,直接随便抓了把車鑰匙就往外沖,但剛走到門口,他低頭看了眼車鑰匙,思忖兩秒,又退回去,精挑細選地換了一把鑰匙。
遲霧踩下油門,伴随着尾氣噴灑,轟鳴聲陣陣,他帶有目的性地直奔于南家的方位。
一路上像是老天刻意刁難遲霧,幾乎每個紅路燈都在遲霧要過去一瞬變成刺眼的紅。
遲霧在被等待時間磨着耐心,他不耐煩地用手指敲着方向盤,将音樂聲開到最大,一路上都是他車内暴躁的搖滾樂聲。
這個紅路燈。
遲霧車旁停着的那輛車降下車窗。
他們已經一起等待了四五個紅路燈。
車窗降下,露出裡面一張張揚的笑臉。
“hello,讓我瞧瞧這是誰?”男生将車窗降到最低,整個人趴在門上,胳膊撐着臉,他笑時桃花眼上揚,一看就是個不省心的主。
遲霧冷淡地瞥了他眼。
溫琳。
出了名的浪.蕩子弟,經常拐着遲霧和他一起去山頂賽車。但遲霧對這些東西都是新鮮感居多,新鮮感絕不超過三分鐘,遲霧唯一一直堅持着的,也就是學鋼琴,因為這是遲母希望的,并且強迫的。
溫琳也經常光臨遲霧的鋼琴演奏會,坐在台下大聲鼓掌,然後在一切結束後偷溜到後台,試圖把他拐出去鬼混。
但可惜,遲霧堅守本心,每次鋼琴演奏會結束後都要去江邊吹風,沒一次被他拐跑。
上一輩子遲霧生病後,也隻有他來探望過一次,就那一次,之後就沒了聯系。
遲霧對他沒什麼感情,也算不上的真正的朋友,狐朋狗友,打發時間的而已。
但他去探望過遲霧。
遲霧回了句:“是我。”
溫琳笑眯眯地從車後座抽出來一支玫瑰花,扔到遲霧懷裡,“接着,騷包拉法配紅玫瑰,絕配。”
下一刻,紅路燈轉綠,他對着主駕駛上的另一個男生一聲令下,跑車似弦般潇灑飛出去,隻留下一片尾氣。
遲霧抓住紅玫瑰,踩下油門,卻沒追上去,而是轉了個彎,換了另一條不大擁堵的車道,停在路旁,在導航裡搜索了番。
定位,出發。
至于那支紅玫瑰,被遲霧插在了垃圾桶裡。
一片惡臭的塑料堆裡,一抹紅色停留其上。
遲霧駛到那家便利店門口時,時間剛好十點鐘。
他朝便利店内看了看。
裡面站着的店員是另一個生面孔,看起來年齡要稍大些,整個人沉悶内斂。
遲霧給車熄了火,走進便利店。
迎賓鈴一響,一切回到初始。
遲霧深吸口氣,動作緩慢地走到收銀台旁,“一盒□□爆珠,還要一個防風打火機。”
店員從身後擺台上拿下盒煙,又挑了個打火機試了下,确認能正常點火,便一齊放在收銀台上,動作幹脆利索地掃碼,确定賬單。
“一共二十五元。”店員說。
遲霧拿出手機,切到付款碼頁面,遞過去,與此同時,他的視線也在一點點地打量這家便利店。
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