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地下室,煞白的人臉,恍惚着明暗的燈光,一切堆積在一起都将張民楊推進恐懼的深淵裡。
于南的手指滑到系在他肩膀處的麻繩上,輕飄飄地說:“陪我演場戲吧?演好了我就放你走。”
說到戲,張民楊牙關也跟着顫了下。他實在算不上好演員,這輩子都是粗劣地活着,可于南不是,于南的戲碼常常讓他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一如他曾經真以為于南是個孤苦伶仃被人抛棄的孤兒,從孤兒院院長那兒他被告知于南過去的凄慘。
生父好賭,對家裡不管不顧,最後逼走了于南他媽,一個人帶着于南像個吸血蟲一樣,用他那幼小的軀殼将他逼壓成乞兒模樣上街乞讨,最後更甚至為了戲更逼真些,給于南故意用了藥。
是他從别人那兒聽來的土方子,吃下去就成了不省人事的植物人,全身皮膚還會重度腐爛,醜陋無比,這又這樣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慘,才能在匆匆而過的人潮中抓住每個人的眼球,讓他們升起那麼丁點兒隻值三五塊錢的憐憫心。
但于南命大。
那藥摻水裡他隻喝了一口,最後還自行催吐,發了幾天高燒,隻聾了耳朵。
後來于南生父躲債死在了街頭,于南在被孤兒院帶回去。
但人躲了一輩子債,怎麼就偏偏這時候濕鞋踩進了河裡邊呢。
稚嫩懵懂的孩童遠做不到這種程度,但在陰溝裡被逼到隻能啃屍體的老鼠可以。
張民楊無法不将一切往陰暗面推,因為他更知道觸及于南底線的後果是什麼。
于南就是最好的演員。
還是最會博同情的那類。
張民楊顫顫巍巍地問:“什麼戲?”
于南拿了把刀過來,平靜地看着他。
張民楊被扼住了喉嚨。
……..
遲霧在門外聽了好半晌。
怎麼沒動靜了?
連狗叫聲都沒了。
遲霧直起身子,後退了步,回首将整條廊道都打量了遍,昏暗的環境襯托着寂靜的氛圍,将他心裡的緊張焦慮拉到最高點。
于南不能是被敲暈了吧?
那個男人是不是還帶了同夥藏在于南家裡?
遲霧一偏頭在牆上密密麻麻的小廣告貼紙裡一眼捕捉到“老師傅專業開鎖”的字眼。
他湊近看,這小廣告應該是貼了有些年頭了,号碼數字已經褪色,努力拼湊還能猜出大半,但有幾個數字所在的位置幹脆被氧化成了一片空白。
遲霧摸摸兜,裡面隻有個特意揣進去的打火機,是打算等下次于南抽煙的時候,他湊上去點火用的。
他又定睛看了眼門上破爛的鎖把。
他現在悄咪咪的把鎖給燒壞了,然後悄咪咪地把門打開看一眼應該沒事兒吧。
“救救我!!”
打火機剛掏出來,門内就傳來道格外凄厲的叫聲。
“你别碰我!”
于南的聲音。
遲霧徹底慌了神,此刻也顧不上什麼别的了,直接一腳踹到門上。
門鎖本就破,被他一踹,直接彎了弧度。
遲霧猛踹幾腳,伴随着震天的響聲,門鎖硬生生被他踹得顫顫着砸到地上。原本屬于門鎖的位置出現了個黑黝黝的大洞,門也随之顫着晃動。
遲霧用力拉開門。
就看見于南跌坐在牆角,身下壓着盤縮粗糙甚至還有一部分挂在他手腕上麻繩,他慌不擇路地抄起地上的台燈砸到持刀逼近的張民楊頭上。
張民楊背對着門,半邊身子依靠在牆壁上,佝偻着背,一側臂下還撐壓着拐杖,另一隻手顫抖着舉着那把冒着寒光的刀。遲霧看不見他的表情,但看他那皺皺巴巴的衣服就知道剛才他逼迫于南的時候發生了多激烈的争執,說不定已經動了手,傷就在于南身上被衣服遮住的地方!
台燈砸到頭上,張民楊的身體晃動了下,撐着的拐杖失了重心,他也随之狠砸在地上,刀子也霎時脫手,在空中劃出道軌迹後擦着邊插到于南腿邊的地闆縫上,而後一倒,刀尖在褲子上劃出道大口子,裡面的皮膚也瞬間淌出串血。
而台燈被砸碎後迸濺的碎片也紮進了于南的掌心裡,他的頸側也被飛過去的碎玻璃劃了條口子。
遲霧覺得自己腦袋裡蟄伏的炸彈徹底爆了。
他氣血上湧,直接抄起門邊擺放的矮椅猛砸到張民楊的身上,此刻他也顧不得什麼收手留力,所有的力氣都被怒氣裹挾着爆發出來。
一下接着一下。
“你他媽的簡直想死。”
張民楊還用拐杖去抵砸過來的椅子,但力氣壓過來的時候,拐杖直接從中間斷開,成了不對稱的兩截砸在地上。
椅子砸到腹部,張民楊疼得額角直冒冷汗,遲霧的動作又快又狠,他根本沒機會躲,隻能蜷縮起身體用後背擋着,嘴上還無意識地罵些不堪入耳的話,此刻他也顧不上什麼戲好還是壞了,他隻知道再這麼挨下去他就要沒氣了。
比起以後被于南掐死,他更想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那木椅硬生生被遲霧給砸碎了,飛出去的椅腿還在他頭上狠砸了下。
一串血從額角淌下來,蔓過眉眼,順着臉頰滑到脖子上,襯得他那張臉罕見得陰氣森森。
手上沒了東西,遲霧直接伸手去掐住張民楊的脖子,掐得他額角青筋暴起。
“你他媽想整……..”
遲霧脫口而出“你他媽想整死于南”,但死字到了嘴邊又被他硬生生咬着牙給截住。
不能說死。
不吉利。
于南不可能死。
他不可能讓于南死。
遲霧都沒發現,他臉上摻雜的不止有血,還有眼淚。
看見那一幕,他幾乎腿都打顫。
就像是上輩子被警察通知于南死訊後他匆匆趕去打開那道隔着生與死的門一樣,他一開門,裡面的于南就那樣躺在最角落處,血在身體下蔓延成一灘規整的痕迹,就仿佛于南隻是個藝術家,創作的時候不小心睡在了灘撒出來的紅顔料裡。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愛人的死亡。
現在他甚至都不記得那時候他是怎麼走到于南身邊的,他隻記得警察把于南給擡出去了,他步步緊逼,但那個閉上眼睛的人始終沒醒。
因為他不是什麼藝術家,他是于南,他死了。
真的死了。
遲霧幾乎陷到回憶裡走不出來,如果世界上真有讓人隻消稍微想起來就覺得要被溺死了的噩夢,那麼這就是。
張民楊的指甲扣到他手背的肉裡,向上翻着白眼。
遲霧眼底赤紅一片。
于南不能再死掉了。
他還要活到一百歲。
“遲霧。”于南一聲徹底将他驚醒。
遲霧霎時松開了手,扭過那張血淚混雜模糊的臉,看向于南。
于南脖子上的血浸濕了衣裳。
遲霧也顧不得張民楊了,連忙起身抱住角落裡的于南,雙臂用力到仿佛隻要他一松手,眼前的男人就像張皺巴巴的紙一樣被風吹走了。
他一手緊抱着于南的腰,一手摸上于南的後頸,聲音顫着:“别怕,于南别怕,我陪你,我陪你。”
眼淚砸到于南的頸窩裡,是燙的。
遲霧就像徹底陷入了夢魇,不斷低聲哽咽着說:“于南你别怕,怎麼樣我都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