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霧吃了兩口面,就停了筷子,坐在那兒看着于南。
于南看了他一眼,“吃飽了?”
“嗯。”遲霧觸及他的視線,像是碰見了滾燙的烙鐵,一瞬低垂下眼皮,盯着面前桌上的湯面碗看,聲音很低地說:“不怎麼餓。”
這三天,哪怕他昏昏沉沉地随時要睡去,于南也總是待着空子就用拔掉針管的注射器給他喂些流食吃,要真比較起來,反倒是于南更該叫累叫餓,吃得少,還要伺候個與失去自理能力無異的人。
于南又吃了口面,沒去管他。
遲霧慢慢地擡起眼皮去看他,見他正盯着碗裡的湯面,沒注意自己,才稍微坦蕩了些,沒那麼别扭。
遲霧用視線描摹着于南的臉。
記憶混亂冗雜。
但不變的是始終伴在身邊的這個人。
遲霧小聲說:“多吃點兒。”
于南掃了他一眼。
遲霧又低垂下眼,盡量不和他對視。
遲霧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個等待審判的犯人,但偏偏他面前的這位執行官隻擁有一半記憶,并沒意識到他的罪孽究竟幾重深,但遲霧這個罪犯卻擁有全部記憶,對自己那些無可恕免的罪名一清二楚。
所以他羞愧、啞言。
于南自然也察覺到他那時時躲避的姿态。
“記起來多少?”于南問。
遲霧盯着桌面,說:“都記起來了。”
“嗯。”于南應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他這樣的沉默反而比質問更讓人難以忍受,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遲霧記憶恢複後會變成什麼樣,好像遲霧在他這兒無足輕重。
但遲霧知道,不是的。
于南在乎他。
可于南不理他。
他好難受。
遲霧忍耐不住叫了聲:“于南。”
于南看着他,沒出聲。
遲霧卻遲遲不敢看向于南,視線成了在原地盤旋的無足鳥,不敢有分寸逾矩,直盯得視野明顯失焦,眼睛酸脹。
“我做錯了,我不該走的,你罵我吧。”
從李醫生那兒到這家面館隻有兩條街的距離,但就這麼一小段距離,他都沒敢主動去牽于南的手,隻敢緊緊跟在他後頭,然後一起進了店裡,沉默着坐到對面。
可就是這種不接觸,成了最難熬的刑罰。
他沒有臉面去牽于南的手,隻想讓于南快點兒懲罰他。
無論什麼方法都好。
掐死他,抛棄他,讓他滾的遠遠的。
隻有讓他看見于南的情緒外洩出來些,他才能接着厚臉皮的貼上去。
但于南太平靜了。
他怎麼能這樣呢。
一點兒情緒都沒有。
還坐在那兒心平氣和地吃了大半碗面。
遲霧擡手抹了把眼淚。
下一秒,他就聽見對面那人聲音很穩地叫了聲自己的名字。
“遲霧。”
遲霧擡起臉來。
于南給他遞了張手紙。
但遲霧沒接,而是俯過身子,借着于南的手把眼淚給一點點地蹭下去。
紙很薄,被大動作蹭得亂竄。
有一下,遲霧的臉直接蹭到了于南的大拇指上。
之後。
于南的手順勢沿着他的側臉往下一滑,就那樣用手指把他的下巴給擡起來。
遲霧臉上的淚痕被蹭幹淨了,卻留下了一片紅印,如同隻蝴蝶壓在臉上,翅膀連着眼尾。他慢慢地擡起眼看向于南,嘴角還向下撇着,皺巴着臉,看起來怪可憐的。
于南就不為所動地看了他會兒,倏地抽回手,卻被遲霧一把抓住手腕。
遲霧還在把臉往他掌心湊。
“于南,我錯了,你打我吧。”
如果不是他,于南也不會入獄,不會受那些苦。如果沒有他,或許于南早就走出了如今這殘破不堪的境地,走到了另一處去遠走高飛。
遲霧閉着眼,已經等好了巴掌落到臉上時的痛。
于南卻隻說:“遲霧,我從來都沒打過你。”
所以他現在也不會打。
遲霧低聲說:“是啊。”
那還能怎麼樣呢。
不會打他,肯定也不會罵他。
那就隻剩下抛棄他了。
要抛棄多久呢。
幾天,幾個月,還是幾年。
但其實都沒差。
他隻要做的好一些,偷偷跟着于南,讓他以為真的抛棄了自己,就這樣小心謹慎地跟上幾個年頭,再突然出現,一如上輩子的于南突然出現在他的生命裡那樣。
遲霧側過臉,親了親于南的掌心,才松開手,重新坐直身子,像準備好接受罪刑那般,笑了下,說:“我知道了。”
停頓一秒,他問:“你準備去哪?還留在哈市嗎,如果還留在這兒的話,别住地下室了,還住在家裡吧,我不回去就是了,肯定不會讓你心煩。”
等晚上的時候,他再悄悄回去。
“如果離開哈市去散心的話,你先告訴我去哪,我給你訂機票。”
順便也給自己訂一張。
“遲霧。”于南身子向後靠,分明隻移動了毫厘距離,卻仿佛無形之間将兩人距離拉長到極緻,他說:“當時說要走的是你,現在恢複記憶之後,直截了當地說‘錯了’的也是你。”
“你輕易地做了決定,輕易地道了個歉,然後留我在這兒,讓我接受所有。”
于南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頓道:“這不公平。”
遲霧怔怔地看着他。
是了。
這就是遲霧預期中他會有的反應。
但當這一幕真正發生在眼前的時候。
遲霧覺得,眼睛好疼,心也好疼。
全身上下都被浸潤在苦水中,當他的身體被苦水泡脹時,好像就看起來不再那麼幹癟,雖然痛苦,但好像至少能維持一種豐盈的假象。
他努力地勾出抹笑,說:“是吧,我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
他死不足惜。
可偏偏,上帝還要憐憫寬恕他這個造成一切的惡魔,施舍給他一顆禁果,讓他有了這一世,從頭來過。
如果從頭來過的是于南。
或許于南就選擇,不再靠近他了。
因為在他身邊,很痛苦,很難過。
時時刻刻面對一個連記憶都留存不住的白癡,還要小心翼翼地陪伴着他上演一出出幼稚的幸福戲碼,很累吧。
遲霧擠着那抹難看的笑,問:“于南,你現在是不是很讨厭我。”
于南觑他兩秒,沒答,直接起身去了洗手間。
遲霧坐在原位,視線被面前掉了蹭漆的牆壁牽住,他木讷地坐在那兒,直到老闆過來收拾餐桌上的面碗,他才轉動眸子,看向老闆,問:“他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