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宮殿一角,堆滿奏折。
一身隽永長衫包在骨肉停勻的士大夫身上,惟指骨嶙峋,提筆不歇。
當朝丞相,素行謹慎,殚精竭慮,纏花銅架上燈燭夜以繼日,焚膏繼晷。
丞相衙門,原是官吏來往請示不絕的,相門宅邸,也車馬水洩難通。
所謂宰相門前幾品官,奉迎賄禮者衆,交通貨賂,門庭喧赫。
可是這一任丞相卻已經久未歸府了。
他被他的君王看中,納留宮中。
丞相隻比皇帝大了不到十歲,正是成熟得最有韻緻情态時候,一身風姿可憐可愛,惹得君王生出占有之心。
佳人在君王眼裡,不正是這一個「惹」字。
陛下春秋正盛,性情霸道。
素來不好說話,稍有忤逆,則要廷杖加身。
言官的彈劾,青史上的留名,他都不看在眼裡,政事上昏聩,卻是先皇僅剩的一點後嗣,這樣的身份,就是個傻子,也能占着皇位那天大的便宜。
他雖霸道,卻不擅動刀兵重器,故而也算不上是個暴君,隻昏庸無能而已。于是雖不是明主,仍然坐得寶座,一國天子,總要百官忍無可忍才想起論廢立。
廢立皇帝,畢竟須鄭重其事,素來是朝臣裡霍光這樣地位的權臣主持,但當朝的朝臣第一位……瞧丞相那份忍辱負重的忠貞之心,是不必太指望了。
如今皇帝一心放在擺弄丞相上,于政事上多放手不顧,于是朝臣對丞相久留宮中之事也就假作不見,甚至私心重的,還有樂見其成的況味。
和親相爺一個,造福同僚百姓。
他們也暗暗揣測丞相的難處,裝模作樣感歎幾聲。
陛下他孔武有力,最好舞刀弄劍,一不合心意,隻怕清雅脫俗的相爺要吃苦頭。
丞相确實在含辱吃下。
他忙得很,可惜天子辦事不分場合,不顧時辰。
鈍聲撞擊,叫他奏折上的字迹漂浮晃動,這日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
罷了。
丞相與陛下也算舊相識。
陛下隻以為這份孽緣是他強要來的。不顧禮法,生恐丞相尋隙脫走。
就算這人為他極盡忠貞,他也總以為丞相眼裡是苦楚的,怨怼憤恨的,不肯屈服的。
隻是他面前藏得好。
藏得好,卧薪嘗膽,不是他們權臣慣用的伎倆麼!
什麼恩寵,騙騙傻子罷了。
這不甘又掩蓋鋒芒的做派,獨有風姿,恰是癢處,更叫他食髓知味。
然而昏君之昏聩,正在他的反複和莫測搖擺之中。
一時他随心所欲,胡亂使性,一時他自信于皇權,一心覺得自己寵幸丞相,丞相該感恩戴德。
一時又想起浩瀚史書裡的故事,他也不是不讀書識字的人,哪裡不知道多少皇帝是被身邊人推翻的。
好一身清瘦自矜的美相。
他撫過身下人眉梢淡染的愁慮,撫過他眼角軟淚細紋。
愛卿到底是韓嫣,董賢,還是慕容沖呢。
不論哪個,先用個夠本。
他的大手沿途描摹他的文人傲骨,真是漂亮的筆墨,昏君俯身吃吃低笑:“真想把愛卿揉碎了……”
揉碎也不好,沒有了這分骨氣,美人就不堪稱為美人。他是極有品味的。
“朕真是一個好皇帝啊。”
“慢慢吃。急不得……”
揉碎了,就不容易再找一個這樣的殊骨尤物。忍一忍,慢慢用,朕真是一個自律而能忍耐的有情人。
*
被過分碾弄的丞相不由自主閉目換氣,又摸索着推開奏折。
他索性在心裡給自己批了旬假。權臣就是這點用處。
他伏在桌案上,放棄了謹慎,任由自己掙紮着轉身,去扶住胡鬧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