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坐在麥稭稈上,實在好很多,腳底下幹幹爽爽沾不到泥土,還能聞到一股麥子的清香味。不想被辛公子覺得自己是個不能沾土的嬌氣包,韓千君擡頭同他道,“白鞋子弄髒了不好洗。”謊話不夠圓潤,又道:“在家我都是自己洗鞋子的。”
辛公子沒有懷疑,極為認真地點了頭,“嗯,辛苦了。”
韓千君:......
“這兒空氣好。”辛公子似是同她解釋為何讓她過來,說完又回到了黃橙橙的麥穗前。
麥田地裡割麥子的學子們因她的到來,短暫地圍觀之後,繼續忙碌,一群人一邊擱着麥子,一邊說笑。連一向羞澀的韋郡此時也是一張笑顔。
韓千君所認識的世家公子,包括她自己,自小錦衣玉食,身穿绫羅綢緞腰佩玉帶,出行有馬車,累了有仆人捶背,渴了有仆人遞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即便如此,還是有人會抱怨學業繁重,身心疲憊。
而在她心目中的寒門,應該是身披褴褛,寒風中借着隔壁的光,一臉疲憊愁苦才對。
然而她看到的卻不一樣,這些人的臉上并無半分苦楚,反而是享受和快樂。
韓千君不太明白他們在高興什麼,但不得不承認,勤奮的人身上散着光芒,辛公子無外乎又是光芒中最耀眼的那一個。
他身上的貴氣并沒有因為手裡的鐮刀減少半分,彷佛并不在意這樣的活兒會有失他先生的形象,刀落在麥稈上,整齊地割下來,再挽成小捆,丢在身後的麥堆内,刀起刀落,動作很是利索,韓千君不免想着,此時若是戰場,他手裡的鐮刀是不是能割下敵人的腦袋。
就像割麥稈一樣,“咯嘣——”一刀一捆。
“嗚嗚——”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響,韓千君轉過頭去,見小圓子嘴裡含着一顆不知是何物的綠色小東西,腮幫子吹得鼓鼓脹脹,嘴裡的東西随着他的節奏不斷地發出聲音。
韓千君好奇,同小圓子招手,“小圓子吹的是何草,怎麼吹響的?”
小圓子尚小,不會使鐮刀,在麥地裡打着下手,一邊吹着歌,一邊搬運衆人割好的麥穗,聽韓千君叫他,調頭朝她走來,攤開小掌心,露出幾顆飽滿的小豆子來,“韓姐姐是問這個嗎?”
“對啊。”
“這個是‘叫叫草’,也稱‘響響草’、‘野豌豆’,韓姐姐也能吹響。”小圓子解釋完送給了她一顆,另一顆拿在手裡,隻見他把那小豆子掰開一條縫,擠出了裡面小小的豆子,再放在雙唇之間,一鼓塞,果真發出了一道亮耳的聲響。
韓千君見過将士吹号角,見過人吹唢呐,也見過有人能用樹葉吹出一段曲子,無一不考驗功夫,還未曾見過人人都能吹出聲音的小豆子。
照着小圓子的法子,韓千君把小豆子放在唇瓣上,在小圓子期盼的眼神中,一鼓腮吹出了貴妃娘娘的氣勢。
小圓子興奮地鼓掌,“韓姐姐,好棒!”
韓千君:......
與小屁孩在一起人很容易犯傻,可同時又能得到成倍的快樂,那東西放在唇間,彷佛有種魔力,能讓人上瘾,感覺到不遠處有目光投過來,韓千君把小圓子拉過來擋在跟前,鼓起腮,使勁地吹了好幾聲,愈發覺得過瘾,恨不得拿回去與韓國公夫妻倆人一道分享。
可惜幾聲以後,啞了,小圓子問她:“韓姐姐還要嗎?”
要啊,“哪兒來的?”
小圓子埋頭尋找,在她身邊不足兩步的地方,找到了一根微微發黃的蔓藤,扯下來交給了她,“可惜隻有一顆。”
“韓姐姐,那邊還有。”
“這顆好大,韓姐姐快過來...”
韓千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挪進麥地裡的,等意識過來,她已經雙腳踩在麥田内,手中塞了一把的‘響響草’。
有了第一步,便有第二步,小圓子指着那一片還未割完的麥子,“韓姐姐,你瞧,好多...”
“小圓子,有刀沒?”
鳴春跟在她身後,從起初的,“娘子,髒,别往前去了。”到後來的,“這一顆大,一定響。”,但也僅限于她鬧着玩,娘子要拿刀作甚?鳴春臉色一變,及時在她耳邊提醒,“娘子,身份......”
堂堂前貴妃娘娘下田割麥子,這要是被人知道,别說國公爺了,隻怕得驚動皇帝了,以為娘子故意賣慘摸黑他。
私塾裡沒有外人,誰會瞧見?問小圓子拿了鐮刀,不顧鳴春的阻攔,加入了割麥子的隊伍。一個人的原則如同臉皮一般,丢一次就不會去在意了,腳下的泥土沒有了她想象中的可怕,麥稈也沒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結實,割起來蹦蹦脆,無比暢快,麥稈不比人脖子割斷了不用償命,還能出活,幾刀下去慢慢地生出了成就感,為了顯示出自己的本事,韓千君開始往辛公子的方向移去,終于湊到了辛公子身旁,對着他比劃了一下,“辛公子,是這樣割的嗎?”
辛澤淵轉過頭看她,這一眼看的比較長。
适才連腳都不敢沾地的人,此時繡鞋底下沾了一層薄薄的黃泥,裙擺也落了土,頭頂沾着細細的麥穗,正彎腰扭過脖子來看他,烏黑的一雙眼睛滿懷期待地盯着他,邀功之心肉眼可見。
辛澤淵頓了頓,笑道:“嗯,很好,小心手。”
得了誇獎,韓千君越幹越起勁,多少有些明白學子們為何不覺得累了。幹活真的能讓一個人忘卻所有,到最後她連自己的身份都不記得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聽小圓子給她講麥子的用途。
“麥稈割完,得把上面的麥穗一顆一顆撥下來,再用石磨去殼,磨出裡面白色的面粉......”
韓千君愣了。
這麼一小顆,磨到何時?
小圓子給了她答案,“韓姐姐适才割的麥子,能做一個饅頭了!”
不僅麥穗,小圓子還指着油菜花田告訴她,“韓姐姐瞧見沒,油菜花凋謝了後,都會變成那樣的綠色長豆子,等豆子成熟,便如響響草一般,裡面會長出一粒一粒的小寶寶,很小很小,比響響草還要小,等它成熟後拿去榨幹,煉成菜油,很香很香...”
活了十七年頭一回知道饅頭和菜油是如何來的,回首以往,皆是罪過。
鄭氏當年要把她送去樁子上忏悔的願望沒實現,如今被她自己尋到了。
倘若有一日,身旁的小屁孩知道了她口中的韓姐姐,便是曾經那位吃飯要整整擺上十道菜,一半吃一半看的貴妃娘娘,會不會對她龇牙。
當辛公子收拾完走過來,問她:“想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