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在蔣岌薪送走母子三人,轉身回到醫館後,翟檠就莫名直盯着他看,那異樣的目光簡直讓他如披針氈。
他晾了對方片刻,結果意識到連平常最有效的“視而不見”都沒用了,即忍無可忍,猛地擡眼,主動對上了翟檠的視線:“不是,幹啥呀,我就不能對人好了?非要一天天跟個地痞流氓似的才正常是嗎?”說着,他用拇指指向身後,“當初我将陸姑娘背回來時,都沒見您這麼怪裡怪氣的。”
冷不防被提及,秋绛微微一激靈,瞬間收回原本停留在他背影裡的目光,重啟了手上掃地的動作。
翟檠逃避般瞟向别處,動了動下巴,試圖淡化自己臉上可能既複雜又奇怪的神情,沉默須臾,最終還是壓抑不住内心的幾分擔憂(并些許好奇),“……先生,方才那一家人裡,有你的故舊嗎,是不是你這些年在等的那位?”
蔣岌薪早已悠閑地坐在了茶桌邊,不知是真被那一方小天地所“隔絕”,還是因觸及敏感字眼,在那兒裝聾賣傻:“哈?跟我說話呐?哎喲,瞧您說話那沒氣沒神的,誰聽得見啊。”
櫃台和茶桌幾乎分别位于大堂的兩個對角,翟檠暫且就當那是距離的問題,直接讓秋绛代管了點藥結賬等一系列工作,随後徑向那“叛逆”的先生走去。“先生,方才那一家子,有誰是你這些年在等的那位故舊嗎?”字句的頓挫莫名有些奇怪,仿佛是在刻意端正自己的咬字。
蔣岌薪慢條斯理地運用着手中摻雜絲絲“黑線”的橘紅光斑,給桌上的水壺加熱,一邊示意翟檠坐下,“沒有。”
“那、那是有什麼特殊的?能值得你那般用心的人,世上怕是沒幾個吧……”
“嗯,是啊,您見過的,除了您自己,那就隻有吳先生和張阿婆,以及最近新添的這位。”蔣岌薪不動聲色朝秋绛的方向瞥了一眼。
翟檠忽然露出了可謂羞澀的笑,“唉呀,在你心中,我居然能和吳先生相提并論呢,這明說出來,呵呵,竟還有些難為情。”
蔣岌薪斟好茶,放在他面前,“能讓我用心的人其實挺多,隻是再遇見的少之又少,即使碰到了,也沒認出來,而且這些人,亦分三六九等。”他略顯疲憊地搖了搖頭,“翟叔,十多年了,我等的人,他沒來。呵,我都不知還能不能活着等到他。”
“呸呸呸!摸摸木頭,說什麼晦氣話呢!”說這話的同時,翟檠便已經替對方完成了所有相關動作。“隻要是心裡念着的,老天終會回應。”
蔣岌薪垂着頭,目光呆滞,一隻手擺弄起面前的茶杯,仿佛那是此刻淩亂神思的唯一寄托,“真的?‘終有回應’,那是在我終之前,還是之後呢?”他阖眼,深吸一口氣,“翟叔啊,您曉得我的病,這些年靠藥吊着,我才強撐至今,發作起來生不如死,要不是……要不是這世上還有不少我在乎的人,我早就趕着去投胎了。”
每感到心裡不是滋味時,翟檠都會下意識抿緊那張在平常幾乎合不攏的嘴,皺起平常輕快舒展的眉,這次,并不另外。
蔣岌薪擡起頭,臉上的陰翳瞬間消散,随即取而代之的,是毫不留情的嘲笑,“哎呀翟叔,您非要每次把臉擰成麻花來逗我笑嘛,好吧,我說,是挺管用的,但以後能不能換換啊?”
翟檠努力瞪了瞪自己那雙眯縫眼,确實成功讓蹙在眉間的哀傷減輕了一些。“先生,我有個遠房親戚在期和,要不我想想法子,托人給他去個信兒,幫忙打聽打聽你那位故人?”
“哈,親戚?還在期和?那、那恐怕都不止五服之外喽,家譜都不同一本兒吧?”蔣岌薪笑得仿佛這是一件多不可思議的事,甚至笑聲還似失控,中斷了字句。“别,您可别啊。再說,我重要的人又不止這一個,難道我滿心就隻念着他不成?嘁,沒有的事兒。”他擺擺手,一副無關痛癢的樣子,不知是在敷衍自己,還是别人。
翟檠斜眼移開目光,面露不忿,嘟哝道:“那就不知是誰,每次大醉都鬧着要回期和,一邊又哭着說不敢回,沒臉回……”
話音未落,蔣岌薪猛地放下茶杯,喉中嗆出幾聲錯亂的幹咳,“啊,呃,那個……哎喲翟叔!您每次就茶的東西,簡直都白瞎了我這好茶!”說着,他朝秋绛招了招手,“陸姑娘,别忙啦,你又不是不知這兒的生意,與其傻站着,不如過來品品我這上好的大紅袍,暖暖脾胃。哦,順便把我放架上的桂花糕拿過來。”
他那雖說是邀請,但實際卻更像是在發出某種緊急求助信号,無論哪種,秋绛都覺得卻之不恭,于是笑着答應。坐下之前,她忽然瞥見了那艾灸用的特制木架,“季先生,那架子要給您收起來嗎?”
“哎喲喂!”蔣岌薪猛拍了下大腿,“光顧趕他們走了,連架子都沒給,那麼多經穴怎麼灸啊——藥費也沒收!唉,這還是第一次真正分文不取給人看病……”
翟檠随即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是何感觸?”
面對他的期待,蔣岌薪無動于衷,臉上仍挂着生無可戀的表情,“失之怅然。這連本兒都沒保呢。”
翟檠笑着搖了搖頭。“那下午你領路,給他們送過去?”
“得。”蔣岌薪輕率地擺了下手,一副迫不及待結束這個話題的樣子,直接轉向另一邊:“陸姑娘,這幾天咋了,什麼話啊,還打算繼續憋着?有啥就說,甭管我客氣。”
看見他那副直言不諱、自以為是的神态,秋绛的心情反而放松了些許,猶豫過後,最終說出這幾天那一直壓在心裡,令她頗覺自責的猜測:“先生,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見過,當然見過,”蔣岌薪聳聳肩,“我們都相識一個月了不是?”表面無賴的玩笑,是為了掩飾那忽然湧上心頭的幾分危機感。
“多年以前,在李府,我曾撞見一個戴假面的人和姜夫人交頭接耳,給了她什麼東西——那人的背影,和您非常像……而從那之後沒幾天,小姐就病倒了。”
因意識到如果再保持原樣,将很可能會使自己的心虛欲蓋彌彰,他收斂了吊兒郎當的笑:“陸姑娘是覺着,我就是可能幫了姜夫人害你家大小姐的那個人?哦,也難怪,誰讓姜夫人當年常常來找吳先生看病,誰讓那人和我一樣戴假面,連身形都跟我相仿呢?可陸姑娘,這麼算來,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兒了吧?我這十幾年,都不帶長高的?”
秋绛的神色也就此發生變化,從原本帶着歉意的試探,轉為了似準備刨根究底的嚴肅,“不是身形,是背影。”她着重強調那倆被混淆的詞,“但究竟何處相似,恕秋绛才疏學淺,無法說清。”
“沒法說明白,也許并非學淺,找不到适當字句用以形容,更可能是,年歲久遠,陸姑娘的記憶出了差錯,又或是,你當年壓根就沒看清。”
氣氛變得微妙,翟檠不知他到底打算如何應對,因而未敢輕舉妄動,隻是屏息旁觀。
見對方并沒有直接逃避自己的問題,倒是臉不紅心不跳地發起了反向質疑,秋绛腦海中即出現兩種可能:他是真的坦蕩無懼,還是在狡辯、推脫……因這一個月的相處,她傾向前者,但記憶中的畫面則提醒她萬不可感情用事,輕易排除後者。“先生,您平常站立,習慣一腳虛一腳實,通常右腳會稍稍踮起。”
蔣岌薪驚奇地笑出了聲,“陸姑娘真真有心啊,我都不知我還有這壞習慣呐。”說着,看向另一邊,“是嗎翟叔?”
“啊、啊?呃,那個……嗯。”翟檠遲疑地點了點頭——迷茫無措間,他隻能選擇尊重事實。
蔣岌薪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啜了一口茶,“難不成,你當年看到的那人,也是這麼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