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那“沉迷”于醫館雜務中的夥計就這麼“自言自語”着,蔣岌薪埋下了頭。他眨眨泛紅發酸的雙眼,不自覺看向自己的胸口,暗自悲歎:“家人啊……我如今還算不算有家人呢,等到我油盡燈枯的那天,又會有誰需要我‘成全’?”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清亮的話音打破了醫館的死寂:“季先生,季先生?”
幾乎受某種肌肉記憶支配,翟檠立馬迎了上去,“诶,智達,怎麼回來啦?。”這是他慣用的“開場白”,既打了招呼,又能在需要的時候,“順便”讓那位甩手掌櫃知道,來者何人。
門外的少年還未回應,蔣岌薪已從角落裡走了出來,“回來作甚?不過正好,這架子拿回去,方才忘給了。啥事兒?”
“哦哦,架子……”智達原本正在思考接下來想說的話該如何措辭,看見翟檠扛起木架向自己走來,才猛然回神,上前接過,同時将手上的錢袋遞了出去。他差點準備再問問具體操作方法,但最後想想,還是算了。“先生,這是藥費,方才忘了,我哥囑咐我給您送回來。”
“啊,行,有心倒回來給我送錢,我也不好再跟你們客氣了。”蔣岌薪直接從翟檠手上拿走錢袋,奸商般掂了掂重量,一面對智達調侃似的笑道,“不過就你哥那人,在我看來,是從沒有跑一趟路隻幹一件事的道理的,怎樣他都得‘順便’幹些别的。我說的對不對?”
智達尬笑,其中“包藏”的情緒似詫異似不忿,“您、您真是比我還了解我哥……确實,我還有件事想問您。你說人要多聽多看增長見識,讓眼界放寬,呃,我想去集賢宴,那兒定能學到很多書上沒有的知識不說,且今年舉辦地還是我就從小夢寐以求的曲澤!可是太遠,我娘不讓我去,但我哥卻非常贊成,所以就讓我回來問問您。”
在少年滿是向往與期待的目光中,蔣岌薪的神情卻莫名漸變凝重,“今年集賢宴,在曲澤?”
“是、是啊。”看見他皺起的眉頭,智達頓時感覺心裡有些發毛,即便十分肯定自己并未做錯任何事。“……先生,怎麼了?”
“啊,沒事沒事,腦子忽然拐别地兒去了。”蔣岌薪回過神,擡了擡眉眼,恢複常态,“那,今年主辦的,是哪一門派?”
“是玉衡榭。”
“宴會是哪一天?”蔣岌薪忽然顯得有些急切,臉上甚至流露出了幾分擔憂。
“後天。”回答完這對他而言可謂最離譜的問題,智達“忍無可忍”,“先生,你都不曉得嗎?”
看着他愈加失望的神情,翟檠用力幹咳了一聲,聊作提醒。
“呃咳咳咳咳咳,我、我平常幾乎不留意這些消息。”蔣岌薪擦擦鼻子,竭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你啊,别因為我偶然啰嗦的幾句話碰巧說進了你心縫,就覺着我說啥都是對的,這麼大個人,早該能自己權衡利弊了。反正,要是我,我定會去——但你不是我啊,還是好好跟你娘你哥好好商量,把你心裡怎麼想的都說出來。“
“嗯嗯,謝謝您,先生,我會好好好他們說的。”智達用力點了點頭,随後便向兩位先生作揖道别。
“诶,等等!“蔣岌薪沒好氣地叫住了他,顯得很不耐煩,“看你這笨手笨腳的,這艾灸架怎麼用,我再教教你好了啦。”
不知用了多久,終于教完必須要教的一切(其實根本不算“教”,隻是自顧自進行了一番演示),他随即無情地驅趕那位少年人禦靈離開,随後,不禁吐槽:“唉,怎麼就跟個二愣子似的呢?這小夥兒,要動頭腦時,悟性還可以,但一到要動手的事兒上,那股機敏的勁兒就不知丢哪兒去了,您看沒看見他方才幫忙給他母親艾灸,那粗笨得……”
他無意回頭看向翟檠,恰對上了他那意為“我可沒心思跟你說這些有的沒的”的目光。“咋、咋了?”
“先生,集賢宴,你在擔憂什麼?”翟檠近前,以至得仰着頭看他,卻并未讓自己輸了氣勢,神色意在問個究竟。
“因為我也想去啊,這幾年我都忘了還有這麼一回事。”蔣岌薪歪頭聳肩,對他這反應表示不解,“但依秋绛如今的身體狀況,怕是來不及了。”
翟檠抿抿嘴,盯着他的眼神愈加犀利,幾秒後,忽然轉身,徑自向隔間走去。蔣岌薪似知道他要幹嘛,随之邁開步,慢慢悠悠地跟上。
關上隔間門,翟檠直接說道:“今年集賢宴由玉衡榭主理,舉辦地還恰好是曲澤,你是怕,是姜夫人和李二小姐,想要借此機會,将李大小姐請‘回’家去?”
蔣岌薪似做賊心虛地将目光移向了别處,“切,您這胡亂臆測的毛病是又犯了。您還不曉得我嘛,幹完該幹的,剩下的就是讓我管我也不會管了,更别說是李府的事兒!我給自個兒找的麻煩還不夠多是嗎?”
“啧,你看看你那樣,”翟檠擡手指了一下他的鼻子,“此地無銀三百兩!你啊,不是擔憂李慕兒,就是怕玉衡榭的人另有圖謀,對吧?畢竟傳說中二隐宗門所秘傳的‘不死之術’,可是其他門派夢寐以求,卻始終不知該往哪兒求的,這好不容易有了傳說以外、可信的線索,誰又甘心放過呢。”
聽他幫忙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付諸了語言,蔣岌薪終于不再掩飾,“随心所欲”地抓狂道:“不是,那些離奇古怪的傳說究竟是怎麼來的,胡言亂語個沒完呐!哪來的啥不死之術,他們又不是大羅神仙,隻是能以真氣凝煉草木之精為人療愈病痛,但也不是什麼都能治啊!且如果濫用還會遭到反噬——”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有些過頭了,最後一個字才說到一半,話音便戛然而止。
看着他發完這番牢騷,翟檠反而淡定下來,“哪來的?人雲亦雲,以訛傳訛,添油加醋來的呗。——唉,你要不放心,為啥要還等秋绛?自己先回去看看嘛,你那面子是有多貴,這麼放不下。”
“嘁,什麼放不下啊,我要想去,啥攔得了我?我隻是不想再惹些沒必要的麻煩,我若一個人去,陸姑娘能不起疑心嗎?”蔣岌薪不耐煩地嘟哝,但整體神态卻已将内心的脆弱暴露無遺……
“唉,你為啥不跟秋绛說真話呢?讓她明白你是為保李慕兒的命,才兩害取其輕,将她暫時變成個‘廢人’的啊。”
“取其輕?”蔣岌薪嘲諷地笑道,“呵,除了她,任何人都無權評判我那是做了件善事還是惡事。誰知她是甯願頂着被那‘嫉恨之心’謀害的危險,勤苦修煉,以冀有朝一日能為自己讨回公道,還是就甘願卑屈于人下,‘安安穩穩’,如提線傀儡般活在他人的股掌之間?”
翟檠知道,面前之人此刻那悲哀的譏冷,完全隻針對着他自己,“……先生,别太自責了,您不是讓她去曲澤了嘛,她定會好的。”
蔣岌薪無動于衷,轉身坐到了躺椅上,自顧自繼續道:“當年将那‘罹?’之毒交給姜浣心,我隻想到把李慕兒變成廢人,以免其殺身之禍,但沒想過這究竟是一時權宜之計,還是讓她一生就此荒蕪……若她那天沒有能在送親路上逃脫,并恰好走到了這兒,我恐怕已徹底毀了她。”
翟檠上前,蹲下身,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揉了揉他的腦袋,“你啊,多想想自個兒的好~”
蔣岌薪直起身子,臉上的陰郁頓時消散無蹤,換成了戲谑,音量也恢複至正常狀态:“我好啊,我可好了。”
翟檠一頓,随後深深歎了口氣,“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一輩子。曲澤的事兒,你啊,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