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今日醫館輪到隐元亭弟子坐診,洞明舫迎來了難得的悠閑時光。
上午巳時初,衆人分散于庭院各個角落,在說笑玩鬧中進行着掃灑清潔、為花木澆水修枝等活計,整幅畫面看似無休止的繁忙,卻莫名顯得十分惬意。如果要說其中有什麼違和的“分子”,大概就是那面對面坐在院中央的兩人——
君澄境懷抱一個大号的石臼,用石杵不停搗着裡頭已幾近粉末狀的藥材,嘴裡更是如“有仇”一般,滔滔不絕地為對面之人講解着其中藥性以及配伍的道理;李慕兒腳踩着跟前巨型藥碾上的木推把,前後滾動碾輪,粉碎着船形藥槽裡的一堆“枯枝殘骸”,心情複雜地瞅着對面那位“老先生”,臉上挂着仿佛消化不良的表情。
“五苓散的方解,可清楚了?”君澄境理所當然的語氣,像是絕對肯定答案隻有一個,殊不知自己在對方眼裡,簡直就是個問百姓“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
被他單純詢問的眼神盯了幾秒,李慕兒忍無可忍,陰陽怪氣道:“真不知你是太信我啊,還是太信你自己呢?”
君澄境随之收起了原本還含着些許期待的目光,毫無感情地回應道:“就這段時日的相處,我也不知該說是誰的問題,是我還沒到能為人師的地步,還是你對醫學的悟性與愛好,并沒有我想的那麼高。”說話的同時,他放下藥杵,伸手去拿放在一旁圓桌上的瓷瓶和勺子,細緻地将藥末裝瓶,沒再看對方一眼。
觀察到他臉上隐隐的無奈,她不忿地抿了抿嘴,暗自嘟哝:“你知道的李小姐從小自習醫理,教起來定當不費吹灰之力。但很可惜,這段時間與你相處的,并不是那個博覽群書的靈魂,且我也根本沒有去了解她與此相關的記憶,畢竟知識這東西,要親自攝取并吸收的,才算得上真正為己所用。”
伊依坐在椅背頂上,聽見這番“傲嬌發言”,不由感歎:“主人,有時我真想你能消消你骨子裡的那股‘跩’勁兒。信息共享怎麼了?隻要你選擇讀取相關記憶,就能直接獲得所需要的知識,這天大的便利,你就不能正确看待嘛。又不是原主不願意——”
“不依賴、濫用這‘便利’,在我看來才是正确看待。而且直接獲得,那豈不是缺少了中間思考的過程,以及努力之後真正理解、領悟其中道理的快樂與滿足?何況醫者意也,理隻一條,意,卻有萬千,我可不希望我的見解是建立别人的‘意’的基礎上的,不希望我的思想,被别人的‘意’鎖死。”
伊依無言以對,且難得露出服氣的表情。“好吧。那你一開始就不該承認那‘李小姐自學醫術’的傳言是真的,如果你明說傳言是假的,自己對醫理根本一無所知,那不知能避免多少他們對‘李慕兒’的身份甚或人品的疑慮呢。”
李慕兒猛地往椅背上一靠,長舒一口氣,“管他呢,我隻以我的真性情待人,問心無愧就好。我就不是傳說中的‘李小姐’,怎麼了?”
裝好藥末,用布塞和綿線将瓶子封好口,一切妥當,君澄境擡頭看向她:“你今兒好像有些不對勁?”
李慕兒一動不動,眼神呆直地望着天空,“幹嘛,哪兒不對了?”
“較平常略顯低沉,興緻不高,以往跟你啰嗦醫理藥性,不解之處你幾乎都會問個明白,今天卻一副犯懶掃興的樣子。”
一語未了,李慕兒忽然擡起原本後仰的脖子,看着他的神情就像是聽到了什麼奇怪的話,“呵,君先生,你可别這麼誇我,不習慣。況且若隻有這一處‘不對’,可不足以讓你開口吧?”
君澄境似笑非笑,點了下頭,像是在對她的自知之明表示贊賞,“小崶為首的一大群人說要去後山砍竹子,這種熱鬧你都不去湊,竟留下和我一起制藥,聽我自顧自說教,這着實反常。”說着,他将寫完“五苓散”三字的紅紙條塗上糨糊,貼在了瓷瓶上,“所以,你怎麼了?”
李慕兒舒了口氣,又向後一倒,幾隻不知名的鳥兒零零散散地從空中飛過,恰巧闖進她的視線,“真沒什麼,就是突然覺得,人光是好好活着,就已經很難了……”
仿佛是聽懂了她這句感慨,并有所觸動,原本蜷卧在君澄境腳邊惬意假寐的宜南忽然睜開眼,起身來到她跟前,安慰似的發出甜柔喵叫,同時招了招前爪,像是某種示意。
李慕兒俯身抱起宜南,強撐起一股勇氣,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腿上,輕輕撫摸,“多有靈性的貓兒啊,是想寬慰我嗎?唉,會為他人着想,你可就沒我們想的那麼無憂無慮了……”她有意無意地在“無憂”二字上加了重音,話未說完,就覺得自己這暗示,簡直太沒水平了。
宜南擡頭望她,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又沖它做了個“無憂”的口型,為讓對方看得清楚,整個過程顯得十分刻意。
見此,君澄境眼中現出些許狐疑,語氣卻是幾分玩笑:“跟她說什麼呢,還不能讓别人聽見?”
李慕兒靈光乍現,順勢擺出一副叛逆的樣子,雙手将貓兒舉在面前,随後故作神秘地側過身,湊近它耳邊,悄聲道:“煙珃,或叫你無憂,長話短說,因為某些……機緣吧,昨夜我被幽冥司閻羅大人召見,回來時,黑白無常大人讓我轉告你,他們将在今夜子時接你回去。你還有什麼想做的事?有我能幫的,你就示意,我盡我所能。”
說完,她看着貓兒笑笑,随後放它靈巧一躍,回到了地上。
見她與宜南天真爛漫地互動,傻憨憨的笑,君澄境有意放下了了心中習慣性的疑慮,神情和緩下來。他笑着向宜南勾了勾手指:“上這兒來,可别讓她教壞了。”
貓兒上前,直接用整個身子蓋住了他并攏的雙腳。
“哦,我能教她什麼?”李慕兒意味深長地盯着他,質問道。
“據我所知的,你教婷婷他們的那些東西。如果你真要教它東西,那定也不是什麼好事。”
“哼,我教什麼了……”她莫名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教他們有時不必那麼聽從父母的話,喜歡做的事隻要對他人和自身沒有傷害,就盡管随心去做。又教他們一些奇怪的遊戲,自那次你施展巧手奇思,帶他們玩了那什麼‘飛行棋’,他們家中長輩就陸陸續續地來向我告了幾次狀——包括新賬舊賬。”
李慕兒皺起眉,詫異中隐含着不屑:“怎麼了就要告狀啊?他們說的啥?我又沒帶孩子們去什麼燒殺搶掠。再說,你不是也贊同我那些意見的嘛……呃,至少是默許吧?”
“我覺着你的那些意見是好的,但也僅僅是我覺着。而且你做的那些事,确實……有些過于随性了。比如你用柳炭筆在地上畫那飛行棋盤,又用黛茗從家裡帶來的染料将每格相間塗成了紅、黃、青、紫四色,将石頭當作棋子,讓他們玩得無法自拔,一件事便已引發諸多不滿。而你就此留下的那處‘奇景’,至今還沒被完全洗淨。”
“……我自己幹過什麼我沒那麼快忘,你何必如此詳細地再說一遍?”李慕兒沒好氣地撇了撇嘴,目光卻似在逃避現實。
“我就是不明白,你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孩子們隻要和你湊在一起,必定趁機‘胡來一通’,有天甚至還帶頭爬了路邊的一棵梨樹是吧?還有你給他們講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又是從什麼書上來的?此類事幹了不少,長輩們都不知該如何待你了,生怕孩子被你帶壞,移了性情,卻又難挑什麼可供他們有理有據施行三令五申的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