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爹娘們跟你說的?這麼大個人了,還喜歡告狀呢。”李慕兒還是一副“死不認錯”的神态,“哼,‘移了性情’?我想做的就是這個,讓過分溫和守矩的孩子變得開朗,讓頑皮任性的懂得收斂。”
看她理直氣壯地說着,君澄境微微一笑,意外不明,“哦,那目前看來,這些孩子還都屬于不夠‘開朗’的。”
李慕兒輕歎一聲,傲嬌的神情松了下來,顯得有些無力,“世俗桎梏太多,特别是這個世道,特别是對女子……”
“說得好像你見過另種世道似的。”君澄境不以為意地輕笑道,同時朝廚房望了一眼。
李慕兒手撐腮幫子,看着地面,思緒好像又迷了路,“可不見過,像我們那兒,至少——”
伊依猛地幹咳一聲,及時掐斷了那将毫無遮攔的語句。她回過神,首次為自己那第無數次失控的“傾訴欲”感到後怕,坐正身子,隻是尬笑。她在君澄境琢磨不透的目光中愈顯局促無措,這時,那端着一個大号搪瓷盆快步走上前來的某位師弟,簡直成了世間救星……“境師兄,蜂蜜熬好了。”
聽見動靜,宜南自覺離開原位。李慕兒随即起身,把先前準備好的空盆放在了地上,過程中,君澄境靠背椅換成了更方便操作的小闆凳。
“境師兄,要幫忙不?”師弟下意識地問道。
“不用了青葙,有她就行,”君澄境用眼神指了下李慕兒,“她正愁閑得慌。”
李慕兒笑笑,自然而然地接過青葙遞過來的白布手套。應該是錯覺,她似乎看見他在轉身離開的瞬間,臉上露出了難以形容的微妙一笑……
她直接拿起那形似茶則的工具,将藥末從碾槽内鏟出,倒入盆裡,一套動作十分麻溜,以緻整個人看上去仿佛已完全沉迷其中。
君澄境無言看着,對于她在這種活計上的熟練程度,暗地裡可謂詫異,但轉念想想她這一個多月來,那種種讓人“驚喜”的表現,他最終隻是付諸一笑。
“笑什麼啊?”聽見那輕促的氣音,李慕兒擡起頭,沒好氣道,“差不多了吧,蜂蜜快點倒,待會兒就涼啦。”
“手拿開。”君澄境将高溫的蜂蜜倒了一半混入藥末中,李慕兒随即配合着用勺子攪和。
沉醉在那焦香的甜蜜中,宜南似乎已喪失自制力,徑直湊到裝熟蜜的陶盆邊,輕輕揮了揮爪子,發出委婉的“喵喵”。
見它對君澄境露出似懇求的表情,李慕兒愣神兩秒,接着卻笑出聲來,“诶,看這饞貓,你不賞它點兒?”
君澄境手上正倒騰着一個棕色“面團”,應身旁一人一貓的要求,他瞥了下桌上備用的小碟,“你蘸一點在碟裡喂它吧,人就是要學會抓住時機,讓自己有所長進。”
李慕兒抿嘴,白眼看他,神情現出幾分幽怨與不屑。她将起身碟子放在宜南面前,同時奪走了他那“愛不釋手”的面劑子,“人家想要你喂,你看呐。”
君澄境順着她的眼神,對上了貓兒那雙忽閃忽閃的粉色瞳眸,無奈溫柔妥協。
喂完貓後,兩人合力将盆中由熟蜜和藥末混合而成的“大黑饅頭”,變為了一個個晶瑩圓潤、大小均等的藥丸。看着簸箕中的“黑珍珠隊列”逐漸充實,李慕兒覺到一種特殊的成就感,它不同于以往做成一件事情之後的欣慰與滿足,前所未有,十分新鮮。
“你以前,自己做過藥嗎?”君澄境面無表情看着她手上靈活細緻的動作,似自言自語。
李慕兒随即沖他揚起了嘴角,挑釁般得意地笑,“君先生這麼問,我就當你在誇我啦~”皮這一下,她便收起了那誇張自滿的神情,“唉,以前哪有機會自己做藥啊,且就我這聊勝于無的學識,也不允許呀。在府裡,有關這所謂‘賤業’、‘雜科’,我最多隻能做些淺薄的紙上功夫,無法,亦無勇氣付諸實行。”
君澄境的目光停在雙手機械性的動作上,眉頭微蹙,似有很多想問的,但最終隻是帶着疑惑,将一段話精減成了兩個字:“勇氣?”
莫名其妙,李慕兒冷笑一聲,就像根本不在意他那疑慮究竟指向哪一點,自顧自說道:“就算我有自信,父親也絕不會應允我将那些從‘雜書’上習來的、零散淺輕薄的醫理用在自己身上。且隻要有其事,不管藏得再深,也終将‘風傳’,何況我身邊除了芸媽和秋绛,幾乎盡是‘吹風的嘴’。所以不僅是怕父親擔憂,更是為了避免因此而生的陰損傳言。”
沉默須臾,君澄境像是好不容易下了什麼決心,擡眼看她,“……你曾否想過,和李将軍坐下來好好談談心?”
李慕兒神色一黯,搖了搖頭,“想過,沒試過。畢竟,想得容易。”她無意看了貓兒一眼,“自從我得病以後,父親便對我愈加冷淡,我不敢妄自揣測他那是出于真心,還是為了護我免遭嫉恨。我每本醫書都是秋绛從各處偷偷帶回來的,生怕被其他丫鬟、小厮看見。畢竟甯安侯府的‘廢材嫡女’竟有此等喜好,這要是傳出去,豈不笑掉某些閑人的大牙?”
“你方才說,人光是活着就已很不容易了——至少在我看來,這可算不小的感慨。我還是想問,它來源何處?”
君澄境語氣輕淡,交談的過程中,目光始終沒有一個固定的焦點,仿佛所說隻是些無關緊要的閑話。這是他按自身“喜惡”所選擇的态度——如果别人想找他談心,他可不希望受到對方過度熱情的關切,平淡普通的聊天才能讓人更好地抒發,略急切想要探究真心的語氣都能嚴重消減那傾訴的欲望,更别說還用類似“兔死狐悲”的眼神直盯着人看了。
至少,他是這麼覺得的。而實際上,在這方面,李慕兒也恰好與他是同類。認識以來,她一直很感謝或慶幸君澄境的雲淡風輕,在相處中給她創造的放松空間,不管那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但這次,哪怕再放松,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那個問題,因為,莫名不想在這事上撒謊。
“……哎、哎呀,好香啊!他們這是在做什麼好吃的?”她煞有介事地向廚房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君澄境會意,輕輕一笑:“今日白露,鳳梧習俗,要吃鹽水鴨和鴨雜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