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南的雙眼忽地放出光來,“你見過他!他現在哪兒?能、能不能編個由頭去找他,讓我見他一面?”
對于那帶着完全信任的懇求,李慕兒莫名産生了一種負罪感,可雖是不忍,但還是決定和它說實話:“我見過他,不過是在期和,就是他讓我來鳳梧的,說隻有這兒的一群人才能治好我。……他是離開宗門了,且我有一兩回聽你哥他們提起他,好像已很多年沒見了。”
“定是了,定是我走後他也賭氣離開了,他怎麼可以,丢下我哥一個人……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真的無論如何都沒法圓滿嗎?不管重來多少次——”宜南顫抖着,低聲自語,聲色間充斥的哀怨仿佛化為了某種無形的力量,讓聽得見這一字一句的那人,不禁寒毛倒豎。它深吸一口氣,“可就當我自私吧,若還能重來,不管多少次,我都會是同樣的選擇!”
它神情突然發狠,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一個手腳不幹淨的賣貨郎身上,使其應激般将手中偷順的兩個銅闆塞還給了面前的小孩。事後,賣貨郎半晌沒回過神,怎麼也沒想明白,那陣莫名其妙的恐懼到底從何而來。
這個過程,李慕兒看得清清楚楚,她原本複雜的心情就此又添上了幾分畏縮,“我這都經曆的什麼呀……”
由于“通路”不同,這句生無可戀的控訴隻有伊依聽見。
不知何時,宜南的目光回到了她身上,“沐沐,我方才一時失言,說的話,你可千萬不能對别人講啊……尤其是我哥。”
“我也不清楚你說的是什麼,怎麼和别人講嘛。——好啦你别這麼看着我,我不是喜歡刨根問底的人,且最煩對别人的事‘興緻盎然’的人。”
宜南笑笑,似感激,似欣賞。“那個……沐沐,甯熠當時,是怎麼跟你說的?要讓你信他,首先得自報家門吧?”
“嗯,他說他叫季天星,字甯熠。也許因為他在期和開了家醫館,這些年我家人常常請他看病,他認得我,那天一見面就好像和我是老相識似的,并信誓旦旦說要給我指條明路,讓我去找當時恰在期和的何樞。”
直待她說完,宜南終于憋不住,發出一聲歎息,“季天星……呵,連改的名都一樣……”
“你、你說什麼?……沒事吧?”
貓兒搖搖頭,“沒事,我隻是在想,閻羅大人之所以能容許我回陽間走這一遭,或許就是為了讓我明白:有時你自認為自己改了天命,可實際上啊,定好的事,怎麼都不會變,”說着,字句帶上了略顯悲涼的哭腔,“我們三個,無論怎麼改,最後都将各走各的。”
想着剛才為自己立下的“人設”,李慕兒不敢輕易作出任何回應,就選擇隻當個“樹洞”,無言聽着煙珃爆發似的宣洩心中的悲憤與不甘。
自我調整須臾,貓兒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些,“甯熠沒說他出師于此吧?”
“沒有沒有,這不是宗門的規矩嘛,他雖然人不在鳳梧,但還是将自己當作宗門的人,我遇見他那天,正好是七月十三,祖師爺的誕辰對吧,他穿着艾草紋樣的藥袍,那衣服一看就是穿了很多年的。”這番話除了開頭四個字,後面内容都是即時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她也不知合不合适,就任憑自己“自由發揮”,并未加以制止。
“真的!他還穿藥袍?”宜南驚喜地擡眼,像面對恩人般望着她,“這不一樣,當年他帶我離開時,說的是再也不——”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言語犯了大忌,它急忙住嘴。
細思極恐,即便在努力控制下,李慕兒還是微微打了個寒戰。“……煙珃,你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當年,什麼一樣不一樣?”油然而生的恐怖感,令她忍不住問出所有疑點,“他帶你離開?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翠墨他們不是說,你是為救一個落水的小孩……”
宜南有些失神地看着她,胸中有千言萬語,卻根本無法說出口。“沐沐,謝謝你。”
“抱、抱歉,我不該問,我隻是……”她說不下去了,忽然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弄不清是自責,或純粹就是被煙珃說的話,以及自己因此延伸出的想象吓的……
貓兒笑笑,整體情緒随即轉換,恢複了最初、最平常的輕松愉悅,“你說你不喜歡我哥,但他也并不讨厭吧?且我覺着他對你真的挺特别——我是他親妹,我看到的特别可和别人不同哦~”
唉,别的不說,就這“變臉”的功夫,你們兄妹倆是一樣一樣的,都讓我佩服不已。
李慕兒用表情示意,她對此并不關心。可宜南卻自顧自繼續說道:“日常的關照可以說出自醫者之心,可除此之外,他對你還有佩服和欣賞。”
“哈?”她的驚異半真半誇張,“呃呵呵,你這就說笑了,我有什麼好讓人佩服的,何況是他?”
“底裡我确是不清楚,但我不會亂說,而且我和我哥就像他說的,随便一動換就曉得彼此心裡想什麼的,所以我說他佩服、欣賞你這話,沒有真假,最多隻有對錯。”
對着它不容置否的眼神,李慕兒無奈一笑,“好啦好啦,忽然這麼認真幹嘛,什麼真假對錯,我信你,信還不行嘛。他是說過佩服我,不過是上次我領孩子們在田邊用彈珠打鳥,被他撞見時說的。”
“我與你相識不過三四天,就我所知的,反抗父母之命,獨自從家中逃出,還敢跟一個陌生人同行前往異鄉,這就很讓人佩服了,甚至,還讓其他姑娘豔羨,羨你有這般勇氣。”
“啊?這你怎麼曉得的?”
“聽陳師妹她們聊天時提起過。”
“哦……其實我并不是獨自逃出來的,我‘抗’的也不是父母之命。況且不逃呢?等我的就死路一條了,不是心死就是身死。為我自己也為李慕兒,可得好好活下去。”
宜南天真爛漫地一笑,“不管怎麼樣,反正我喜歡你,我覺着你倆就是彼此的良配。我哥,表面雖然一副不苟言笑,好像看不起人那樣,但實際卻是熱心腸,隻是有時太‘明事理’。醫術也能算高超吧,即使單單在學識上,你是服他的。”說到最後幾字,它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微妙,不知是在征詢對方,想确定自己說的對不對,還是在陳述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
李慕兒妥協般的表示了認同。嗯,是啊,在學識上是沒法不服嘛,但其他方面,就真難說了。
“他從小就是個悶葫蘆,這十多年過去,我還以為他能有所長進,沒想到和以前相比,完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要是甯熠沒走,或許還不至于如此——咳咳,說偏了。“貓兒調整情緒,看着她的目光比先前更加認真,甚至顯得有些鄭重,“但你性情爽利,活潑開朗,據這幾天所見,要是你倆能夠更親密些,你完全可以帶得動他,也管得住他。”
“帶得動?”她想起那次打鳥,自己為拖他下水,将彈弓硬塞進了他手裡,随後他便在衆口慫恿下,将個人獨到的“彈射功法”狠狠炫了一遍。“管得住?”她想起自己給他的那對師弟師妹們溫柔一些的建議,他算是采納了,可也就堅持了半天……
許多情景一幀一幀連帶着在腦海中浮現,忽然意識到僅短短一個月,自己便收獲了這麼多值得回味的記憶,她不禁感慨。
“嗯嗯!”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樣子,宜南露出得逞般的笑,其中又摻雜着幾分期待,“你當我嫂子再好不過了!”
“呃,煙珃啊,這佩服與欣賞離‘喜歡’都還挺遠的,跟什麼‘良配’就更扯不上邊兒了,更别說你就這樣嫂子嫂子的!”她舒了口氣,“我明白你憂心你哥的終身大事,但還是那句話,緣分未到,你急也沒用。”
可貓兒卻仍執迷不悟:“在幽冥待了這麼久,我能依稀察覺各人命理中的牽絆,你和我哥,冥冥之中是有姻緣的,據我所知,這冥冥之中的東西好像是歸閻羅大人管……嗯!等回去規規矩矩認完錯領完罰之後,我定要試試請求她,讓你倆的緣分聯結得更緊些,命數盡量圓滿些!”這番話不知從哪開始,就變成了“與世隔絕”的自言自語。
李慕兒徹底驚呆。“她真的,我哭死,要是阿境知道他妹這樣……好吧,不敢想象。話說我還以為‘冥冥之中’是天意呢,沒想到其實這麼‘接地氣’。”
“主人,她說這段的時候,系統檢測到你心底竟有一絲絲小激動呢~”伊依顯形,坐在她肩頭,陰陽怪氣道。
“哪段?”
見主人裝瘋賣傻,狐狸翻了個白眼,不屑搭理。
宜南似還有話想說,李慕兒下意識地望向别處,在人群中辨認出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她仿佛得到了救贖。“诶!跟上他們了,先别說了啊!”
君澄境恰巧回頭,看見那人自遠處飛奔而來,即不動聲色地放慢了腳步。
“方才一轉眼就不見你人了,沒事吧?”
“沒事,這麼大人還能丢了不成?”見他似松了口氣而又擔心詢問的樣子,李慕兒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遂帶着幾分歉意,傻笑着說道,“隻是突然内急,就、就沒來得及跟你們說。”
“内急,”君澄境看了一眼在她懷中躺得挺舒服的宜南,“帶着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