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旁觀者,秋绛有意無意地避免着自己被誤傷,臉上卻不覺流露出幾分羨慕的笑,“你們的交情真非常人能比,彼此間相處無需任何顧慮,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
“是啊,比如她打我。”爾爾捂着剛被錘了一拳的腦袋,同時小心翼翼地往绫馨的碗中盛着醪糟和丸子。
被“進貢”者雙手抱在胸前,耷拉個臉,有仇般看着他的一舉一動,“秋绛姐姐,你這就說錯了,也有違心的~比如他此刻所為。”
秋绛笑笑,略顯無力地搖了搖頭。“你們日常這麼打打鬧鬧,不因别的,隻因為你們親得不能再親了,幹架鬥嘴不僅不用擔憂會互生嫌隙,甚至還能增進彼此情誼。我真的很羨慕你們。”
對于她這番話,孩子們可拉不下臉來完全贊同,都傲嬌地擺着幾分不以為然。绫馨代表發言:“姐姐,你又不對了嘛,既然那麼親了,怎麼還會彼此攻擊呢?”
“越親的人,越難說出好話。”秋绛垂眸看向地面,似喃喃自語,沒說完,便匆匆收斂了臉上浮現的喟歎,“你們之間從不用客套,出口的話自然也無需過多斟酌,而這,就是因為太親了,根本不會擔憂是否可能得罪誰。要是彼此相厭、疏離的人啊,多說一句客套話都能讓你渾身難受,更别說有事沒事耍性子鬥嘴了。”
“可不,”這次,绫馨是真的持否定态度,“我娘和住後街那個老太婆就常常互吼,但誰敢說她們親啊!”
蔣岌薪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哎呀我天,她倆,那可不叫‘耍性子’,簡直是兩串爆竹對打,那一個猛烈,且平日裡,你們見過她倆在街上碰到時,哪怕看過彼此一眼嗎?”
孩子們不禁回憶起相關畫面。“對哦,吵架時像着了火,其他時候卻都冷若冰霜……”爾爾皺起了眉,似乎明白什麼,認真思索的神情,反使他那張圓臉變得更加憨态可掬,“她們對罵時,即便在家,我娘都讓我捂住耳朵,說她們罵的都是最狠最毒最污穢的話。”
“是啊,”蔣岌薪攤手聳肩,“所以她們的‘交情’,根本不能與你們的相提并論,畢竟你們鬧歸鬧,但不會真的傷害彼此。她倆啊,你們平時也别管那麼多,長輩間的恩怨,和孩子并無絲毫幹系。”
“那也不是沒傷害過……”绫馨撇了撇嘴,斜眼看向爾爾,想起了某年某月,爹爹抽風,給她們母女倆各買回來一盒胭脂,甚至還沒舍得開蓋,就被他那雙“□□手”(她娘家鄉方言,比喻手滑)摔了個稀碎。
“诶诶诶!”對上那眼神,爾爾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說的什麼,連忙補充申明,“我那時可是賠你了的,還讓我爹買了更貴的!”
了解詳情的幾人都笑笑不說話。秋绛看着他們,像是在欣賞這幅“友愛安詳”的畫面,“即使真的無意做錯什麼,事後也會用心彌補緻歉,更不可能以傷害對方為樂。”
至此,小蕾有所觸動,遂怯生生地表達出那對她來說百年難遇的自豪感:“我們這樣的情誼,比金子還寶貴。”
不知為何,蔣岌薪随之聯想到她那品行低劣的親爹,因而更加用力地颔首,對她這句話表示十分贊同。
“……姐姐,”看着那在秋绛眼中流連已久的幾分豔羨,绫馨略顯詫異,“連我們都羨慕,你以前跟家人相處得是有多不好啊?我覺着同我們這樣的,應該也不見得多稀貴,反倒像那種水火不容的,才是少有呢。”
秋绛搖搖頭,無力地笑笑,不知如何應答。蔣岌薪站起身,簡單粗暴地往绫馨的碗裡添了一勺湯,“唉,那是因為你們眼中所見世界還太小,聽聞的人、事也不過滄海一粟,看起來,還大多是好‘粟’。但是這樣就夠了,畢竟若要‘開闊眼界’,便難免舍棄純真。——還要丸子嗎?”
“當然要啦!就給我舀這白花花的湯,甯熠哥你故意的吧!”
“白花花的,是銀子~”蔣岌薪成功利用淩馨“嫉湯如仇”的特性,轉移了話題,并引發了下一輪的笑點。
幾人正說笑調侃着,旁邊始終乖巧娴靜、與整幅情景格格不入的小蕾突然想起什麼,像是把自己吓了一跳,倏地從闆凳上站起,近似驚呼道:“我得回去了!”
無所顧忌的笑戛然而止,夥伴們有些迷糊地看看她,又擡頭看看日影。時辰已接近巳時末。
绫馨雙肩一垮,重重地歎了口氣,“難得出來玩,又碰上那麼好的天兒,翟叔的百合鴨都還沒見着呢……”
“這在你還叫‘難得’啊?”爾爾擺出鄙視的神态,“那小蕾呢,她能出來玩,那是老天開眼了呗——哎喲!”一語未了,他就又挨了捶。
“我就是替她說的,你懂什麼呀!”淩馨收回拳頭,憤憤說道。
小燕為弟弟清潔完那與酒釀親密接觸過的臉和雙手,随後拉着他也離了座。“甯熠哥,我也先帶這家夥回去了。我爹今天在家,他本就嫌我常常往你這兒跑,不遵禮數,今兒要不是筠兒鬧着,我真來不了了。
蔣岌薪一聲讪笑:“禮數?這可謂世上最無用的東西了。哪兒來那麼多絆礙,凡事高興就行~”
小燕輕笑,搖了搖頭,“我們隔三差五的就來你這兒玩鬧,确是不妥,過年過節還算是個正經由頭,可是連二十四節氣都來,就未免有些牽強了……特别是我,隻要是學堂不授課的日子,我都會帶着他來你這兒躲清靜,給爹娘和你都惹了不少閑話……”
蔣岌薪收起笑容,臉上浮現出些許愠怒與不屑,“你爹娘和你說什麼了?當初可是他們答應你跟我學醫的。”
“呵,也沒說不能反悔呀……”小燕的神色黯了下來,移開目光,“抱歉甯熠哥。我爹說如今這個學堂太過懈怠,要換一個,換學堂便要重新辦入學,我要是再不乖乖聽他的話,怕連書都沒得讀了。”
“那我——”這話剛開頭,就又被蔣岌薪給咽了回去。
那我可以教你嘛……
可他随即将眉頭一松,聳了聳肩,無奈妥協:“唉~好不容易有這麼個天賦異禀,且有心成為良醫的徒弟,還等着你出師後我能沾點光,修修自己那破敗不堪的名聲呢,不曾想到頭來,還是得将這塊寶讓給别人啊——沒事,正好讓更多人看看,女子的才力根本不差甚至遠超男子!”他對小燕使勁點了點頭,咧嘴露出似等着看好戲般俏皮的笑容。
小燕試圖揚起嘴角,向他表達感激之情,眼眶卻不争氣地紅了。她拱手,向他深深地作了個揖:“感謝……先生多年教誨,開蒙啟智,予我才學根基,小女葛燕喃沒齒難忘!”
見她彎下腰的那一刻,蔣岌薪如觸電般往後退了半步:“喂喂喂!我受不起受不起,你是怕我活太長,趁機夭我壽啊!”又聽她短暫思索過後竟蹦出“先生”這樣的稱呼,更是驚慌失措,“什麼‘先生’呐——你這樣叫,更顯得我圖謀不軌、包藏壞心好吧!?”他連忙扶起面前“不遵禮數”的女孩,看樣子,是真的被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