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黑白無常如約而至,将少女的靈魂從酣睡的貓兒體内“抽”了出來。
相見第一眼,君煙珃即十分自然熟練地向來者行了個幽冥專屬的叩拜禮:“小女參見無常大人。”
黑無常微仰着下巴,以居高臨下的姿态看着她,神情滿含不屑與怪罪,揶揄地說道:“哎~有點受不起啊,我倆可沒無憂大人那麼有能耐,是吧老範?”
白無常不吭聲,用手肘狠狠捅了他一下。“起來吧。”他的語氣平靜寬和,一面說輕輕揮手,使匍匐在地上之人有意無意地直起了身子。
“謝無常大人釋罪。”君煙珃颔首低眉,緩緩站起,随後無比自覺主動地徑直走向黑無常沖自己“抛”來的引魂袋。
“還有什麼要做的嗎?”白無常隻不動聲色問了一句,卻強有力地使她刹住了腳步。
黑無常瞪大眼睛,帶着匪夷所思、不可理喻的意味看向同僚:“你是嫌麻煩還不夠多是呗?”
白無常不以為意地攤手:“所謂‘麻煩’,我們遇到的還少嗎?以至于我如今都分不清哪些事對我們來說才是‘麻煩’了。而且閻羅大人說的,我們這工作,最不能怕的就是麻煩。”
黑無常雙眼半阖,生無可戀地點了點頭,“何止不能怕,連發牢騷都不讓……”說完轉向那勉強算是半個同僚的女孩,态度惡劣地喝道:“喂!還要作甚,趕緊的!”
君煙珃看了看靠牆的床上,那人面朝裡側卧,就像是在刻意避免打擾他們。遲疑片刻,她似哀求般的對兩位無常道:“我要托夢。”
“哦,可以。誰啊?你哥還是蔣岌薪,他們都睡着了,你立馬過去,早點完事和我們回幽冥司。”黑無常想都沒想,隻盼着趕緊押她回去給閻羅交差。同時,一旁的白無常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
君煙珃搖頭:“托夢給林沐沐。”
黑無常不解地皺起眉,“這十多年,你甚至都沒跟你哥托過夢,即使是礙于你已經失去前世記憶的戲碼,那托夢又無須經過批準,你也不用把戲做得那麼全套吧,況且如今都沒什麼好瞞的了,你還要裝模作樣給這才相識幾天的人托夢?”
“我不托夢,并非怕大人發現我還保有前世記憶,而是怕給他們徒增哀思,多餘感傷。……再說我和沐沐,她與我确隻相識幾天,可我,卻是在犯下那樁滔天大罪之前,便已經與她有了牽連。”
“什、什麼!?”黑無常瞳孔地震,思維疾速運轉試圖推理出一段至少通順的事情經過,然而最終,他還是甯願相信自己聽錯了。“你是說在你撥亂流川鐘的指針之前,你就見過她——你怎麼見的,她可是渺數世界的人!”在那“攸關生死”的“行當”上已有幾千年工齡的他,從未如此震驚過。
君煙珃恭敬一颔首,“具體情節,等到了閻羅大人那兒,小女自會一字不落地禀告清楚,但眼下,還請無常大人應允我抓緊托夢。”
“快去快去,這又用不着我們應允!隻是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你自己有點數!”黑無常兇神惡煞地做了個驅趕的手勢,突然意識到什麼,“等等!怎麼你說什麼我就信啊!”
白無常終于忍無可忍,話音未落,猛将他拽到了一邊,“你這電閃雷劈的性子何時能改改!别仗着凡人聽不見就可以随意咋呼!還有,無憂說了她見過林沐沐嗎?”
黑無常被迫沉靜下來,一言不發。
白無常回頭看了看正與床上那人進行神魂交流的君煙珃,不禁感歎,“這林沐沐也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忙——臨走前的安詳,有利于之後魂魄的穩定。”
“哼,是啊,”黑無常的聲色中依舊帶着不屑與諷刺,“本就觸犯規則導緻靈魂比原先更加虛弱,若再添上‘死’前七情不平,那可難保她回去以後還能否正常工作,别又擾了輪回路上的秩序。話說這姑娘也是心小,還給一隻臨死的貓蓋被子。”
白無常無可奈何地瞟了他一眼,輕歎道:“無論動物或人,同樣是生命,這基本的善良,大多數人還是有的,更别說她清楚那不是,至少不僅僅是一隻‘貓’。說來你也真行,對于那些自恃為人,輕賤其他生靈的,你就鄙其對生命不懷敬畏,現在遇到這般可謂多愁善感的,易因他事思及自身的,你又說人家‘心小’——”
“怎的?”黑無常沒好氣地打斷他,“我就是不及你那般宅心仁厚。世人本就鮮少能做到什麼恰到好處的事,我就是看不上——可别說你不這麼覺得啊,一天天的盡通過反駁我,往自己臉上貼金!”
白無常無力地點了下頭,“你說得對,凡事幾乎沒有真正的‘恰到好處’,但要都像你這樣,人人都不活了算了。人活一世,從某個角度,其實就是自身與千萬事物的不斷磨合。”
“停、停,别把你引渡魂魄時的說辭口吻用在我身上,這些我不懂嗎?你都懂好吧!”
白無常的眼神突然變得有點奇怪。
“幹嘛,不認識啦!”
白無常摸摸下巴,煞有介事地皺眉,“我在想啊,當初在當你如今看不上的‘人’時,你就這麼刻薄嗎?唉,差不多都忘記我們為人時是什麼樣子了。”
本以為他那樣子,是在思索什麼正經事,聽言,黑無常露出非常無語的表情,别過頭,認輸似的擺了擺手,“這個,去問閻羅大人吧,我也不記得你當初是何等傻樣了。”
他們唠着些有的沒的,君煙珃已托完了她的夢,回到兩位無常跟前,道了個萬福。
“好了?自己進去吧。”黑無常自然而然地想要操縱引魂袋,卻發現它突然不聽使喚了。他立馬看向同僚:“哼?”
白無常笑笑,挑釁般的一揮手,讓那巨大的口袋飛起,經過自己身邊,才落在了君煙珃面前,“這法器,好像是我的。”
黑無常猛地垂下手,不忿道:“小氣……也就是閻羅大人特别交代不準動用鎖魂鍊,使我手閑得慌,不然誰稀罕呢!——你笑什麼笑?”他向那忍俊不禁的少女怒喝一聲,但神情已不再那般兇戾,“這次回去,真給我把你這千年不變的行頭給換了啊,你自己沒聞夠上面的泥水味,我們看都看膩了。”
白無常正要示意其注意言辭,卻見君煙珃冷不防地向他們答了個謝禮:“小女深感無常大人之德,亦定不負大人良苦用心,抛卻舊念,全意效力幽冥,盡職盡責,以報閻羅大人、孟婆大人之厚愛。”
黑白無常愣了愣,對視一眼。白無常輕輕點頭回應,而黑無常卻是一副“不吃這套”的樣子:“嗯,希望你言而有信,可别再自作聰明,暗地搞怪。”
君煙珃莞爾一笑,走上前,俯身将自己“投”入引魂袋中,神态從容平淡,甚至摻雜些許安慰,似當作自己就此終于踏上了真正的“歸途”。
“唉——”黑無常現出“終于解決這個大麻煩”的神情,“也對,閻羅大人寬限她這些時日,以了其夙願,此後沒了凡俗的執念,她可算能真正安安穩穩地駐守崗位,全心侍奉孟婆大人,為其分憂了。”
白無常卻莫名歎了口氣,“可我覺着,這事可不是這麼輕易就能了結的……”
“好吧,畢竟那個臭道士還沒伏法呢!……話說閻羅大人到底什麼打算啊?”
“大人計策,豈是我等能夠揣摩的?”
說話間,兩道黑霧帶着幾分憂思,自來時的那扇窗飄出了房間,照舊“貼心”(工作中必要的一環,早已成為習慣)地将一切都恢複了原樣……
不知為何,離開庭院,他們破天荒地繞了段遠路,輕促地經過了蔣岌薪所在的那條小巷,且是在君煙珃無知無覺的情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