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洪水暫退後,滿是爛泥的道路上,無數驚慌奔逃的災民擠擠挨挨地蜂湧向地勢較高處的“避難所”,彙成一條混亂卻又異常默契的“人河”,淹沒了逆行其間的兩位少年。
“你就該讓他們一起來!眼下就我們兩個,萬一晚了——那可是你妹!”
君澄境的心早已被恐懼與焦慮填滿,目光正在人群中苦苦尋找着,生怕漏下任何一個角落,忽然聽見身邊人這可謂帶着仇恨的怒吼,他終于崩潰,聲嘶力竭道:“讓他們來?遇上危險怎麼辦!你想把他們也搭上嗎?若沒有師父,我們或許早死了!”
“我們仨原本活得好好的,若不來這兒,也遇不上這場災禍!”話沒說完,蔣岌薪便已失聲,淚水不争氣地從眼眶溢出,随即被他擦去。
“别哭,看不清了!”君澄境厲聲喝道。他不想也無力再隐忍,憑什麼都是他身心俱疲地顧及别人,而對方卻總是自私地不管不顧?!
“我曉得!沒哭!”蔣岌薪狠狠地回應。
但無助崩潰是一回事,不管吵得多激烈,他們渴盼的目光也未曾有過半刻懈怠,可謂神經質地探過人群間每個縫隙,尋找君煙珃的身影。
“煙兒為什麼要獨自一人偷偷跑來?也不想想,隻她一個,能救幾人啊!即使想來,可以跟我們商量啊,為什麼、為什麼不等我們……”蔣岌薪瘋癫般在嘴裡喃喃念着,雙腿忽然打了個軟,仿佛身心的力量都即将耗盡。
君澄境深吸一口氣,身體微微顫抖,強迫着自己平靜下來。“……不知哪兒來的消息,說朝廷傳急信于知州,稱司天台連日觀測天象,算出今天寅卯時将有暴雨,囑其嚴加防範。”
“身在都城,竟能測出我們這兒的‘天意’?我是不肯信的,你信嗎?呵,煙兒居然信了……”
君澄境無力地歎了口氣,“甯信其有……我其實也想過獨自下山,把今日的事先做完,反正每天隻是要待到醫官、巡撫等一幹人物到此,我們就能回去了,事務不多,沒必要讓二老冒險,可沒想到……”
“沒想到煙兒比你更早?”蔣岌薪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雙肩突然寒戰般一聳,凄苦地笑出聲來,“呵,你們這是将自己置于何地啊?别人的命是命,自己的就不是了是嗎!衆人同行不僅是為了能做更多事救更多人,更是為了彼此能有個照應,沒人要你做那‘胸懷大義’、‘舍己為人’的君子——”話音逐漸低弱,哭腔透着幾分諷刺。
兩人回歸沉默。
雖正值盛夏,但清晨的空氣卻異常濕冷,天空下着小雨,淅淅瀝瀝,落在喧亂的人潮中,無聲無息,卻又意味深長……
不遠處,河水奔湧,仿佛因為暫時失去天公的助威,而被迫壓抑住了胸中的怒氣,正盼着不久又能無視一切阻礙,繼續懲罰那些平時對自己予取予求的人類。
有幾個“不走尋常路”的人聚集在河道旁,圍成一個半圓,目光彙聚于地面,神态憂愁而無措,又摻雜着幾分悲憫。
“這該如何是好?要等那些太醫來,不知還救不救得回……”
“唉,人心涼薄啊,眼睜睜看着救了他們女兒的恩人被水沖走,那當爹娘的竟頭也不回管自走了!要不是我們遇到,恐怕現下人都找不見了。”
“這姑娘是個值得敬佩的,可我們真就這樣愣愣守在此處?萬一待會兒水又起來,我們自己的命都難保啊——”
隐約聽見他們的對話,蔣君二人如墜深淵,卻連怔神的時間都不敢留給自己,猛地丢了手中雨傘,飛奔上前。
蔣岌薪不管不顧地推開圍在旁邊的人,看見地上面色青灰,已無生機的女孩,他瞬間呆在了原地,目光渙散,如失神魂,“煙兒、煙兒……真的是……”
君澄境直接跌跪在地,顫抖着伸出手,想要探她的鼻息。
蔣岌薪幾乎是撲了過去,發瘋般甩開他的手:“快,帶煙兒回去,帶她回去,師父他們定有辦法,定有辦法救她——”
君澄境背起妹妹,蔣岌薪在身後護着,比逃命更甚,向山上沖去。
看着那兩人如見天塌地裂的反應,先前守着君煙珃的幾位始終沉默不語,隻當作自己不存在,直到目送他們融入避難的人群,才回過神,匆匆離開了那危險地帶。
“我想起來了,那姑娘是靈台山上的人,兩個小公子我也見過。自這場大水發起來,就有一群人每天都下山給災民療傷看診,施藥施針,其中有兩位老者,應該是那些姑娘公子的師父吧……若得知每日用心救助的人卻置他們性命于不顧,那真是心都涼了。”
“唉,你這外鄉佬還不曉得呐,他們是山上元明醫館的,裡面的孩子都是那兩位老先生從各地收養來的,将其視如己出,教他們讀書學醫。唉喲,真是好人沒好報!山上受災不重,他們本沒必要遭這麼大罪。”
“好了好了,說來也沒有啊。如今隻祈求啊,龍神快快息怒喲……”
洞明舫,蔣岌薪撕心裂肺的哭喊響徹庭院。“不!我不信、我不信!你們再想想辦法吧,師父師叔,求求你們救她……她、她才十四歲啊——”
遊嶽低首垂眸,神色淡漠,仿若一具已喪失知覺的行屍走肉,任他拉扯搖晃。
羁空強打起精神,用上至此僅剩的所有力氣,把他拉到了面前,“甯熠!甯熠!”将其從哀恸的泥沼中暫時拖出,他的聲調即如脫力般低弱下來,“師父師叔對不起你們,煙珃……我們沒能留住。”
蔣岌薪搖了搖頭,神态似已喪心病狂,“恒蕪之精……恒蕪之精呢!”
“甯熠,你聽我說,聽我說!”羁空用雙臂箍住了少年的身子,試圖讓他冷靜,“恒蕪之精隻是能夠凝練草木之靈,使其功用于須臾間發揮到極緻,可并不是傳說中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術……”話沒說完,他已被蔣岌薪猛地一推,跌倒在地。
突然的自責和歉疚使蔣岌薪的神情“緩和”了一瞬,随即又被怨怒與悲哀取代。他喘了幾口氣,轉身奔進君煙珃的房間。
遊嶽如夢初醒,忽然擡眼,淚水刷的落下。他拉起自暴自棄,跌哪坐哪的羁空,随後,二老畏縮地看向那一直像雕塑般站着,埋頭不做聲的君澄境。遊嶽誠惶誠恐地走過去,腳步發僵,樣子像是做了什麼天大的虧心事,“……阿境?”
濕透的亂發垂落,遮擋了君澄境的側臉,神情難辨。聽見這聲竟帶着幾分恐懼的輕喚,他似有所動,緊攥的拳頭控制不住開始顫抖。“師父師叔,我明白,你們盡力了。生死有命,我們都該懂的。”
“阿境……”遊嶽跌撞幾步來到他面前,蹲下身,雙手捏住他的肩膀,“師父的錯,都是師父的錯,那時聽見院裡有動靜,我就該出來看看,煙珃就不會一個人……一開始我們就不該多管那閑事,朝廷已派了人馬糧藥前來救濟,各項用度無需擔憂,怎也輪不上我們多插一手,拖着幾個孩子抛頭露面臨危涉險,标榜自己的德行,我們是老糊塗了……”
他哽咽到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幹什麼,神思恍惚中,隻意識到眼下的動作與方才羁空對甯熠的幾乎一樣,不自覺就在心裡做好了遭受相同待遇的準備。“阿境,要哭要罵你都别憋着……就算是、就算是讓師父心裡好受些行嗎!”“急中生智”說出後面那句,他語速突然加快,聲色從悔恨的自罪自責,變成了卑微的哀求。
“師父,”君澄境擡起頭,平靜得讓人心慌,“那不是閑事,是天命,您帶我們一起去,也是為了讓弟子更好地感悟醫者仁心。但人終有窮盡,我不怪你們。既然小珃已經走了,我們就别再這樣吵鬧,惹她煩憂了。”
他神情僵冷,再加上雨水的侵透,看起來竟如臉上被覆了一層石灰,那是絕情還是已絕望到了極點,遊嶽再清楚不過,因而根本不敢細想。
“夠了!”身後突然響起蔣岌薪歇斯底裡的怒吼,“有工夫在這兒說些冠冕堂皇的虛話,不如下山去多救幾個人,才算你們有心贖自己一番罪孽!”說完,他不知将什麼東西狠狠摔在了地上,随後如喪失理智般,猛地向後山沖去。
見狀,兩位老人同時發出了驚恐的呼喊,君澄境卻依舊“無悲無喜”,他推開遊嶽的手,字句空虛無力:“我去看看。不會做什麼傻事的,你們放心。”
君澄境追了出去,同行的,還有一直躲在牆角“偷窺”的邢天起和陳妍露。
“甯熠——”邢天起看了看前方那崩潰失控的身影,又看了看身側黯淡如死灰那張臉,頓時竟害怕得有些想哭,“阿境……要、要不你别去了?”
“你們去,更容易出事。”君澄境直截了當,喚出清塵,随蔣岌薪禦靈遠去。
一切猝不及防,被毫不留情丢下的二人頓時懵了,正慌亂無措之際,回頭卻看見悄悄跟上來的遊嶽和羁空。
“你倆趕緊回去,看好那些小的,尤其是小崶。”二老催促着說完,徑朝邢天起所指的方向禦靈而去。
宗門内,兩位老人前腳剛走,原先被關在房間裡的孩子們随即一哄而出,自發排序,依次向珃師姐告别。
“珃師姐真的走了嗎?”翠墨緊攥何樞的衣袖,小臉憋得泛紅,稚嫩的聲音夾着隐忍的哭腔,在此刻的場景中,卻是毫無違和感,“那以後我做噩夢都沒人陪我睡了,沒人給我編好看的雙髻了……”
何樞拼命憋着,但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爆發出一陣急促而粗重的抽泣,随之完全放棄抵抗,任由自己哭了出來。見此,翠墨也哇的一聲,不再忍耐。有了這開頭,衆人接連破防,待邢天起和陳妍露趕到時,成片的哭聲早已充滿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