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嘛呀?嘛呀!”撞上此等“大場面”,邢天起直接崩潰,甚至都激發出了本身的口音,“都亂哄哄堆在這裡幹嘛呢!“他緊急疏散圍聚在君煙珃房前的近二十号人,同時有意識地去除了那久違的、自己十分厭惡的腔調,“别哭,先别哭啊你們……”他束手無策,感覺自己也快哭了,連忙背過身去,擡眼卻看見陳妍露趴在君煙珃床邊,已哭得不成樣子。
天色愈發暗沉,風雨皆有加強的趨勢,他阖了阖眼,強迫自己振作。“聽話,先回屋,珃師姐可不想看到你們生病啊,而且她最怕你們哭,她可是要去天上當神仙的,但見你們這樣,她走得都不安心呐。”他柔聲細語(實可謂有氣無力)地說着,将師弟師妹招攬至身邊,領他們離開君煙珃的房前,到對面廊下躲雨。
“邢師兄,你們不是常說這世上壓根就沒有神仙嗎?”小孩群中不知是誰哭唧唧地“拆台”,使周圍一片好容易才開始平複的嗚咽聲又起來了……
想要撫慰他們,首先不能讓自己心冷,暗自掙紮良久,邢師兄才強打起精神,“人們平常拜神祭神,可誰曉得,那些所謂的‘神’,到底在哪兒呢?”
“你不是說,在天上嗎?”
“地下也有。”
“海裡也有,這場水災,他們就說是龍神發怒。”
……
認真聽完諸多回答,邢天起輕笑着搖搖頭,以指尖點了點自己的心口,“存在心裡的,就是神。不必外托他物,人心中信念,自成神明。比如我覺着啊,像珃師姐這樣的人物,定是當仙子的,所以才說她要去天上,那你們覺着呢?”他笑着,不敢讓一絲悲哀流于表面。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編如此違心的瞎話。
“那留在人間當個花仙也不錯啊,這樣要回來看我們也方便。”
“去海裡也不錯,珃師姐總說想看一次海……就是不知海裡都有什麼神仙……”
“當個山神好了,這樣,都不用離開鳳梧!你們說的都不行。”
……
童稚的思想純真無邪,将死亡從生命的終結變成了新旅程的起點,孩子們臉上的陰霾逐漸褪去幾分。但各抒己見之後,他們較起了真,因為珃師姐就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神”,當然得有一個具體、确定的所在。于是,所有壓力又給到了邢師兄——“不對啊!像我們這樣一人想一處,珃師姐是不是哪裡都去不了了呀!?”
這次,邢天起不假思索,輕笑着搖了搖頭:“正好相反哦~隻要我們心念着她,她就是神仙,神仙可是哪哪都能去的,也幹嘛非要有個一官半職,就自由自在的,豈不更好?”
情緒終于被“調理”好,孩子們恢複了平日的乖巧。他安頓完洞明舫的,又将剩下的送回了隐元亭,确認把所有師弟師妹都照顧妥帖後,他才淺淺的松了口氣……
他回到君煙珃房間,看見背靠着床,雙手抱膝坐在地上的陳妍露,終于無語凝噎。片刻後,還是對方先緩過神,打破了一片死寂:“他們都哄好了?你不是說你最怕孩子哭鬧的嗎?”她本想戲谑地笑笑,可終究無法淡去臉上那發自内心的悲切。
“呵,孩子……”邢天起苦澀一笑,“我們什麼時候就忘了,自己好像也還是個孩子?”
陳妍露無力地垂下頭,“……大概是我被賣進瓦舍,整天裝乖弄巧,隻為找準時機逃出去的時候。”
“大概是我離家出走,被人拐進黑磚窯,最後成功在半夜翻牆逃出來的時候。”
說完,兩人對視,似笑非笑,其中含義,隻有彼此知曉。
陳妍露朝院中望了一眼,現出些許疑惑:“你都跟他們說什麼了?明明方才又傷心又害怕的。”
“孩子騙孩子,是最容易的,畢竟,都擅長編故事。”邢天起自嘲般聳了下肩,走上前,向她伸出手,“走吧。”
“哪?”
“去找另兩個‘老孩子’。我怕師父師伯……會被傷着。”
“他們已經被傷着了……再說我倆去,又能做什麼呢?”嘴上無力地說着,陳妍露卻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站起身來。“那這些小家夥們?”
“我已經好話賴話再三叮囑,如果不乖乖待在房裡,跑出來讓自己生病了,珃師姐是會生氣的。”
聽言,陳妍露不禁看向床上“安睡”着的君煙珃,眼眶又紅了。“……我還是不去了,我想給她擦擦臉擦擦身,換套幹淨衣裳,打扮美美的。”
邢天起移開目光,點了點頭,“對,不能留她一個人,這麼糊塗地離開……”他似有些依戀不舍地松開了她的手,随後又像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快步朝門外走去。
陳妍露随後開始行動,從衣箱中取出前段日子君煙珃和自己一起挑選的、還沒用過的新手帕,一邊擦拭着她濕透的發絲,一邊強忍悲哀,用輕松的口吻,喃喃道:“煙珃,你待會兒想用哪個發簪啊?嘿,不用說都曉得,定要你甯熠哥把‘底子掏空’給你買下的那根朱雀銀簪喽,那束發的钗,就用去年生辰師父給你買的柳紋金钗吧。”
專注于手上精細的打理,口中念叨逐漸變成了幾乎無意識的抒發,像是劣質戲劇裡那充滿違和感的旁白。不知用了多久,頭面部的妝扮完成,陳妍露又開始為該穿什麼而發愁。
她十分輕緩地掀開被子,仿佛生怕哪個動作會不小心打擾到床上那人。看見其身上所穿的那件素色衣衫,她整個人一愣,神情似釋然,又似喟歎,而後竟将方才擺在床沿預備挑選的幾套衣服全部放回了櫃子裡。“煙珃,希望我沒想錯……鞋襪,我也給你換上他們親手做的那雙吧。”
走出房間,邢天起便開始預想接下來可能發生的種種情形,隻希望能通過盡量充分的心理準備,最大程度地提升自己到時的承受能力。思緒紛亂,他心不在焉地撐起傘,正要出門,卻覺衣角被突然一拽。“小崶,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去,剛換的衣裳,别又淋濕了!”嘴上輕喝着,撐傘的手卻是連忙伸了過去
何樞隻裝沒聽見,直接迎着他的動作躲到了傘下,“邢師兄,我不會讓自己生病的,你帶我一起去呗~”
邢天起無情避開了那楚楚可憐的小眼神,“不行,快回去!”他硬繃着,試圖讓自己顯出與平常不同的嚴厲。
“昂……邢師兄,你就帶我去嘛~~”何樞用雙手牽住他的手,左右晃動,黏黏糊糊地撒起嬌,“我絕不胡鬧絕不添亂,就想跟着你去看看甯熠師兄和境師兄。”
邢天起輕輕歎了口氣,蹲下身,安撫地摸摸他的頭,“不會有事的,等他們緩過神,很快就會回來,我隻是……隻是想着送幾把傘去,對,送傘。”
何樞的神情不經任何修飾,随即毫不留情地表達出了他對邢師兄這臨時瞎編的理由,是一點都不信的。“我就想去……”
“曉得你和境師兄最親,但如果你跟着去,隻會平添擔憂,師父他們也在那兒呢,你這都不放心啊?”說話間,看着何樞的神情,邢天起隐隐感到其中原因似乎并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簡單。“能和師兄說說,你為何這麼想去嗎?”
何樞支支吾吾,低頭摳手——這是他每次被逼說出難言之隐時,都會有的動作。
邢天起心中的疑慮随之又增添了幾分,“到底什麼事?”
頂着那和境師兄一樣,仿佛能看穿人心,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更加可怕的犀利目光,何樞終究承受不住,“招”了:“珃師姐走了,我、我怕之後又錯過見他們最後一面……”他無意識加重了“他們”二字。
“你說什麼呢!?”邢天起一時激動,扳住了他的肩膀。
何樞猛捯一口氣,将差點爆發的哭聲咽回了肚裡,眼淚如雨點般落下,哽咽道:“我以前就聽過甯熠師兄說想離開宗門,隻是境師兄不同意,如今珃師姐走了,我怕他們也要走,都不跟我們告别……”
看着面前那小不點泣不成聲,邢天起的思維近乎停滞,下意識将他攬進了懷裡,輕輕摩挲他的後背,半晌才開口:“不會不會,他們開玩笑的,這是家啊,還能去哪?他們逗你的。”
“不是逗,不是玩笑——我偷聽到的,他、他說想去各處遊曆,想、想回期和……”何樞的哭聲剛開始有些失控,立馬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就我一個人聽見。邢師兄,我沒和其他人說,也曉得人多了你不可能帶着,但眼下就我一個,你就讓我跟着吧。”
再這麼下去,怕是會生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煩,想到這,邢天起選擇了妥協,“那、那好吧……”
何樞神色驟然放晴,猛吸了一下鼻涕,用衣袖抹了把臉,“邢師兄真好!”
正要去拿傘,他卻被邢天起抱上了不知何時召喚來的“葉毯”。“唉,我一個人本可以禦靈的,但帶上你啊,還是用喚靈之術吧,反正不會有人看見,且省得撐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