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看那又冷又硬的悶葫蘆,“邢天起趁機借題發揮,字句卻最終難免透出了幾分心虛與畏縮,“你究竟看上他些什麼啊?”
見他依舊怯懦,陳妍露憤慨又無奈,歎了口氣,“境師兄至少有什麼說什麼,喜歡或不喜歡皆毫不避諱,都說個清楚,給人痛快。”
邢天起完全沒有察覺她話裡有話,因為他從來沒想過,也不會想到,在這事中,其實深藏着一份隐晦的期盼。他撇撇嘴,一臉不屑,看向君澄境,“他不避諱的,隻有這種事上的不喜歡而已,其他事就不說了,你也不是不曉得,就說等以後他有了真正心悅之人,我看他還能不能像對你一樣,那般直言不諱。”
……
藝心和青葙正在就最近新出的話本聊得火熱(内容大概是各種可愛的動物修煉成人,與主角一起遊曆名山大川的故事),卻見境師兄忽然“插”了進來,頓時像遭受突擊檢查的學生,即便什麼壞事都沒幹,也還是莫名心虛局促。
“你們說你們的,當我不在。”不等他們開口,君澄境便聲明般說道。随後,他往一旁挪了幾步,轉頭對何樞笑笑:“對了,你那故事,寫到哪兒了?”
何樞立馬習慣性(預防性悲觀)地覺得,師兄這看似是在開啟一個新話題,而實際上,卻是接着先前的話頭,準備揶揄自己,“……師兄,我最近沒寫,這不秋冬季很多人開膏方,且雜事也多嘛。”
“嗯,最近是挺忙。沒事,我就問問,要是寫完修改完了,師兄就幫你找人,付之剞劂。”
琢磨過他的聲色,好像真的沒有第二層意味,何樞卻也不敢造次,連驚喜的笑都是收着勁兒的,“……真的嗎師兄?”
“不是真的,我說來做甚?不光你那故事,其他人的曲本圖畫什麼,我都管。這些東西,生自心中,落于筆下,融着不少心血與情思,若是我,我可不甘願它們隻能供寥寥數人品讀欣賞。”君澄境望向遠處,用正常音量輕描淡寫地說着,似根本沒察覺到周圍那些突然變複雜的目光。
何樞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整個人卻不再矜持:“嗯嗯,師兄說得太對了!且其中心血是‘攢’起來的,經年累月,越積越厚,寫這麼久了,真的,就算明白自己文辭粗劣,可也是将其視若珍寶的。”
同時,境師兄的那番話已經從周圍幾人的嘴裡傳開,有人喜,有人愁。“但印裝成本可要不少錢吧,萬一沒多少人看,那豈不虧大了?”“我敢保我畫的畫定有很多人喜歡,到時沒準不僅回本,甚至還能補貼宗門呢~”
聽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遊嶽忽然舉起手,提高聲調道:“诶诶诶,宗門底子厚着呢,輪不到你們操心。想做什麼,心思就單純些,不用顧慮其他。”
羁空随即毫不留情地拍了下他的後背,以截然不同的嚴肅神情看向孩子們:”别聽他的啊,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對自身要求也得高些,要不丢臉的可不止你一人。尚不滿意的,别急着抛頭露面,精益求精沒壞處,文章圖畫若不夠好,書局的人還不理你嘞,賣書賺的錢,他們可拿大的。”說完,便拉着遊嶽退到了一邊。
遊嶽掙開他的手,十分不屑:“非要與我崩兩頭去呗?那也不用在這時候潑他們冷水吧。況且你說的這些,阿境會想不到?”
“我哪潑冷水啦?”羁空瞪了瞪眼,是真覺得冤枉,難免有些氣憤,“我那是在鼓勵他們啊。”
遊嶽嗤的冷笑出聲,匪夷所思又無可奈何,點了點頭:“好吧好吧,全天下就你這樣‘鼓勵’人的。”
羁空不服氣般撇撇嘴,不再看他,“我覺着我那話沒毛病,倒是你,忽然提什麼底子,就不怕誰想得多,認為你這是此地無銀啊?”
遊嶽白了他一眼,“就你,疑神疑鬼。”
聽着師兄師姐們就“出書”這一那可謂有些離譜的話題展開讨論,藝心感到迷糊,半晌,勉強組織好語言,她說出了自己最難理解的點:“所以對自己而言,不看文辭、畫功這些,珍貴的,就是著作本身?”她不知自己是否表達清楚了,下意識向衆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何樞想了想,道:“也不能一概而論,要是真的不行,差到連自己都看不上啊,那即便付之再多心血,也不會覺着它有多珍貴。”
聽言,君澄境輕輕一笑,情緒不明,“可也有時候,人之所重,會因各種情、欲而偏離初心,放不下、執着的不再是事物本身,而是為其耗費的一切。”
邢天起似非要與他較勁,緊接着說道:“嗯,這話可不光創作這一回事上,其他,比如人和人之間的恩怨愛恨,亦是如此。總之,人啊,常常會被私心所惑卻又不自覺,有時,所謂的‘愛’,其實是源于心底的不甘,”
藝心習慣性嘟起了嘴,神情十分糾結,“本來聽境師兄、何師兄說的都挺在理的,怎麼到邢師兄你這就變味了呢,我記得是你說的哦,一句話要是有失偏頗,便會黯了其中原有的道理。”
“嗯?”邢天起回過頭,不解中夾着些許委屈,“我覺着他和我說的差不多啊,且他說了‘有時’,我也說了,怎麼他就在理我就‘有失偏頗’了呢?!”
陳妍露深吸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從小到大,你沒覺着你倆很像嗎?你方才說的,明明是在為他的話做補充。”
“誰?我?他?”邢天起指指自己,又指指君澄境,臉上錯愕、輕蔑、嫌棄混雜,以緻表情扭曲(同時,四周爆發了一陣隐忍失敗的笑聲),“哪裡像了,讓他快改!我給他補充?呵,我隻是說出我自己想到的而已!”
陳妍露點點頭,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意為:“你說什麼就是什麼”。随後卻忽然歎了口氣,轉頭看向藝心他們,“人的情思複雜,所想所行皆有諸多原由,有的确是連自己都無法察覺的,那就是本性,方才說起的,便是其中之一——不管自不自知,隻要有了付出,人心底總是想要得到回報的。兩位師兄說的其實一樣,隻是‘付于物’,比‘付于人’簡單多了。”
“也安全多了。”邢天起擺出嚴謹的神态,一字一頓補充道。
“好了你倆,”君澄境向他們投去不以為然的目光,無奈笑笑,“這是想教他們‘斷情絕愛’,遠離人情世故,隻将心思寄托于某物?”他略微加重了最後一個字。“……人世間也多有不帶絲毫功利之心的,純粹的愛,不去想能得到何種報答,不計較得、失是否均平——至少,幾乎不。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