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兒一愣,腦子似乎都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嘴已先行說道:“啊,沒什麼,我還以為有條蟲子,正經看才知是一道樹影。”
伊依飛到空中,聽見她這回答,随即鼓起了掌,一邊“贊歎”地搖頭:“多麼自然的回答,看你這真·臉不紅心不跳的,所以我在你眼裡……究竟是‘樹影’還是‘蟲’啊?!”
君澄境無奈地一笑,“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蟲,‘軟肋’極容易就被别人抓住了,這可不太好。”
“不不不——”李慕兒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我怕的東西可多了,同類的還有鼠、蛇、蟻、野獸……等等。而且不是軟肋,是逆鱗,如果真有誰存心拿這些東西吓我,事後我絕不會讓他有好果子吃。”
君澄境點點頭,仿佛有了什麼新的重要感悟:“記住了,你不好惹。”他合上膝頭的書,放在一邊,向她側過身,“但要别人見識到你的利害,根本,得先有個好身體。”
看到他示意要為自己診脈,李慕兒下意識将手縮了起來,“不、不用了吧,師父說無大礙啊,而且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還有這段新開的方子,我也吃得挺好的。”同時,心裡喊道:“大哥,你平時那麼心細如發、目光犀利的人,是沒發現此刻的境況尤其要避嫌嗎……還是你覺得這绯聞的影響還不夠大?”
伊依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主人,這哪叫绯聞呐,明明就是‘隐情’曝光呀。他現在這舉動,我覺得有兩種可能:也許是在肯定他們的猜測,承認自己的确對你不一般;又或那木頭腦袋就不屑于畏首畏尾束手束腳,隻想好好完成你這頗具挑戰性的病例。”
對于她的反應,君澄境回以淡淡的一笑:“那就好。他人的目光受種種外因所擾,總難免有些差池,加上行動時氣色易失真,就當那是他們大驚小怪了。”
那聲色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李慕兒卻直接感受到了其中所包含着的充分的理解——她愈發覺得自己沒救了。“……我甯願相信,他這是在證明自己根本無需避嫌。别人的目光不重要,關鍵是自己怎麼想。”她心裡嘟哝着,向他笑笑,沒說話。
伊依撇了撇嘴,鼻子和眉毛輕輕一皺,擠出萬分不屑,“好好好,你就這麼自欺欺人吧!就當我之前那麼多話隻是為鍛煉系統語言能力了!唉,把那功能關了也好,否則我現在要‘看’到他的心理情緒,不更得被你氣死。”
看着它湊在自己眼前搖頭扶額,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李慕兒心情反而輕松了些,“好好好,實際我是覺得,他的意思是,他并不避諱自己的感情,但更尊重我的想法,行了吧?”
“很好很好,在你承認這感覺的同時,你對他的‘動心值’随之又上升了近十個點。 ”伊依神情複雜,似欣慰又似惋歎,“雖然這感覺并不一定完全對,但至少你邁出了不再逃避、不再盲目否定他和自己的第一步——就這樣相信并認可它吧。”
李慕兒不應,低頭看向手中被自己用來掩飾紛亂心緒的《素問》,無聲但誠懇地緻了歉,随後将其與另一本書整齊疊放在了身側。
對于主人,無論是心還是身的“動作”,狐狸都認真“看”着,這一番下來,它的神情愈顯幾分詫異與感慨,“主人,他們對你的影響還真是不小啊!像你以前,要你對個大活人産生敬意都比登天還難,更别說是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了——理論上的‘生命’。”
“這是一樣的标準和層面嗎?大活人要我産生實在的敬意,那可是得才情、學識、品德等等面面俱到;但這些書不同,流傳千百年仍被奉為經典,蘊含着古人的心血和智慧,還有惠澤後世的仁心,其中的哲理與思想更是一輩子都沒法徹底悟透的。總而言之,‘大活人’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如果真要比,那好的書籍可謂一見面就完勝。”
“好吧好吧~”伊依敷衍地揚了揚手腕,一副“随便你怎麼說”的神态,“你也就對我能這樣暢所欲言,毫無顧忌地叭叭。唉,實錘了,你已經被他們洗腦了。我聽懂你的意思:人還需要去相處、去理解,才能慢慢形成對其的具體看法,但書是一眼了然的,且沒有大活人的諸多不确定因素?”
“……都說了我對你是直言不諱的,想到什麼就蹦給你聽了呗,我知道其中表述有問題,但反正沒别人聽得到,我可懶得‘滴水不漏’。”
“我知道我知道!”伊依突然焦慮,擡抓示意她别打斷自己,“可你就讓我說吧,說出來了我才能形成記錄,不然可就徹底沒了!”
李慕兒不知該不該笑它……“怎麼連腦子都随主人呢?有時想到什麼必須立即出口,否則那句話可能就是永久丢失。”
任她在那兒自嘲慨歎,狐狸略顯神經質地自顧自念叨:“書籍中所蘊藏的,很多都是作者發自心底的信念和感悟甚至是用一生積澱下來的東西,以至有時想揣摩其文字中的意味,可能都比直接去了解這個人更難得多。”
“是啊是啊,我太胡說了!說得自己好像能一下看懂書上的内容似的。”李慕兒看着它,忍不住誇張地回應。“……唉,古籍難解,我覺得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們離那些先賢太遙遠了,沒有機會去真的了解他們,隻能靠流傳下來的文字等互相參考。更别說這《黃帝内經》,還不是由一個人或一個群體創作完成,而是融彙了幾個朝代不知多少人的智慧。”
“主人,可你想想啊,今人研究他們留下的文字、丹青甚至一些與生活息息相關的物件等等,不就是在穿越時光,嘗試與他們‘對話’嘛,尋本溯源,觸類旁通——研究與了解,最終是彼此促進的。慢慢你會覺得,自己離他們并不遠。”
李慕兒輕輕呼出一口氣,“行吧,你又來勁兒了哈~我不知道以後,但看現在,我離他們至少還有一個銀河系……”
伊依疲憊扶額,“唉,主人,你就習慣這樣,一邊自暴自棄,覺得自己啥都不行,一邊又不服氣地想要試試,相信努力過後不可能一點成果都沒有。我想自行分析,但至今無法真的理解,因為這兩種可謂相反的情緒,都是完全真實的。”
“呐,這就是我不讓你收集‘他人情緒數據’的另一個原因,将情感轉化成數據,某種角度是不夠嚴謹的。我給你分析一下吧,所謂‘自暴自棄’呢,來源于我本身的不自信,但同時也是種預防性悲觀。”
“嗯,習慣預防性悲觀的人,幾乎都是缺乏自信的吧——”狐狸摸摸下巴,似陷入苦思,“好好,你繼續、繼續。”
“将對自己的預期先設成最低,這樣,最壞的結果就不是‘意外’了,造成的傷害也就相對不那麼嚴重,而哪怕比‘最壞’隻好一點點,那都算是意外之喜,鼓勵你繼續邁進。”
“哦……”伊依了然地點點頭。接着,話鋒一轉:“但這麼個過程我怎麼覺得多多少少有點不健康呢?”
李慕兒瞥了它一眼,但沒有接話,因為她自己也這麼覺得。“我說的隻是我自己啊。去嘗試去努力則是因為我骨子裡的那股蠻勁兒,拼都沒拼過,我會不甘心,會後悔。就這點,與之前的‘自暴自棄’放在一塊,恰好中和成所謂‘平常心’吧。”
“啊,”伊依哼笑一聲,神情混雜着詫異與失望,“你對平常心就是這麼理解的是嗎?”
李慕兒懶得搭理,隻想接着把自己心中的感受總結清楚,“之所以會不甘心,絕大部分是因為我對相應事物本身有所執念,而執念的一部分,是喜歡……可很多時候,就連單純的喜歡,都是需要資本的。”想到這,她無意識将手放在了書上,心頭忽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怅惘。
“可不嘛,對人類來說,一件事若無所好求、無所可得,那都不算‘事’,根本就不放心上,又哪來的不甘呢。世界真有太多事情不是光靠努力就行了的——雖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但隻有所謂情懷是遠遠不夠的,還得有相應天賦,以及學習中的韌性和持久性。”
“……你為了把話鋒轉回我這兒,都不管語句通順、連貫與否了是嗎?好吧,我也不知道自己那算不算‘情懷’,反正就是有想成為良醫的期願,搞不懂是從何而來,要按我的邏輯,我應該醫務工作感到抵觸甚至厭惡才對。”
狐狸聳了下肩,一副“此事不值一提”的表情,“那多年來曲折離奇的心路曆程,我至少現在是不想再回溯分析的。總之,如今這副身體裡的兩個靈魂都有着想通過學習醫術、治病救人來實現自我價值的願望。”
“呃,确實是想讓自己有點大用啦,但也不全是。這段時間跟着君澄境見了這麼多病人,經過他們初診複診,逐漸康複,即便其中壓根沒我的功勞,我也打心底為他們高興。話說,有類似這種情感,應該才算是‘有情懷’吧?”
“所以我剛才誇你沒用錯詞啊。”伊依似不以為意地歪了歪頭,神情卻現出幾分感歎,“可原主就不同了,她對‘醫道’,‘執念’與喜歡的比例正好和你相反……從這點來說,你是更幸運的。”
“喜歡不是所謂‘執念’的一部分嗎?而且,什麼叫……我更幸運?”
“好吧是我不夠嚴謹,我剛才想說的應該是……功利心。她當初即便‘做賊’也要學醫,始動情緒是對命運的不忿與不甘,而後便成了此間執念的根本。唉,多年來忍受着各種治療方法侵犯式的嵌入自己的生活,若能見到哪怕絲毫療效也就算了吧,但是沒有,且在姜浣心的無形脅持下,她無法判斷到底是那些‘名醫’被權、财捆住了手腳,還是自己真的‘不治’。”
“這些……她從沒和我說起過,我也自以為這不是什麼必須擁有的‘記憶’。我隻知道她偷讀那些書,是希望醫人醫己。”
“那種惶惶不定,暗無天日的生活,經過四五年,幾乎磨滅了她對外界一切事物的信任——”說到這,狐狸感受到主人随之産生的疑惑,頓了一下,“對,一切,包括她親爹李長青。”
就這補充的一句,讓李慕兒意識到,此事好像真有些不妙,“等等,你咋突然當起她的代言人了?别這樣啊,我有點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