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嶽瞟了他一眼,自顧自繼續啜茶,“還有你方才說的,什麼‘大概’勻一勻,也不成啊!每個孩子,都要分得平平的。”喝完杯中茶,他拂袖離座,還輕哼一聲。
對于師兄那熊樣,羁空的怒氣已被消磨,此刻甚至覺得,有那麼一點逗。他撓了撓額頭,表情很複雜,“這可不是平常給他們的梯己錢,去外面街鋪上花着玩的,同在一個小小的鎮上,又不用勞心正經的吃穿用度,每個人的錢當然可以平均也須平均,但這次他們是要離開鳳梧甚至曲澤的,這錢啊,到了不同州郡,它就不能按我們這裡算啦——”
眼見對方感慨着,越說越心不在焉,遊嶽知道,他已經開始撥動腦中的那張“算盤”。“唉,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到了某些地界,那‘青蚨蟲兒’的身價啊,直跌得都好像不見底兒的……诶不是,咱怎麼猜得到他們各自會往哪裡去嘞?”
“那,隻能當他們将回自己的‘故鄉’了。咱就按其各個郡縣的人口富貧、貨物貴廉,列個序,分給每個孩子的,最少最少都要夠半年用度。”
他自顧自走着,遊嶽懶散地跟在後面,談到這,又歎了口氣,“誰料咱這四年将他們的‘故鄉’重遊一遍,最大的用處竟是派在了這上頭。”
“還好我說吧,每到一處就得多待一段,不然如今怎了解其地界貧富,又以何為憑為孩子們劃算?”
“噫……”近乎本能反應,那人話音未落,遊嶽就極度嫌棄地龇了下牙,翻了個白眼,“一路拖拉,美其名曰是為細細品味各地風土人情,實際隻因還未攢足膽量去見甯熠。”
聽着一番“嘟哝”無比清晰的鑽入耳内,羁空幽幽回過頭,目光“兇惡”,“所以你當時一路猴急的,是膽量有過之而無不及,巴不得早點見到甯熠啊~那為何當時在普濟醫館,明明覺到了甯熠的氣息,你卻不敢入内找他,甚至最後比我逃得都快呢?”
遊嶽憤憤地邁兩大步上前,擡手拍了一下他的後背,“有事沒事說起這個,你這在揭誰傷疤呐!”
羁空沖他皺了下鼻子,洩勁後,神态透露出幾分感傷,“你說,這終于有個機會能讓阿境順理成章心安理得地離開宗門了,不用想,他就是回期和的,那甯熠會不會……會不會也像對我們一樣,避而不見?”
見他那樣,遊嶽無力地垂下手,黯然神傷,“……阿境和我、我們怎麼能一樣啊?不會的。甯熠也許還盼着他呢,結果是失了大望,等來了我們兩個老東西。要是我,我可惱火。”
羁空擡手搓了搓一側臉頰,這解癢的動作,此刻明顯是在掩飾什麼,“是啊,他對我們還有怨,還有氣,若純粹隻是不想見,徹底将自己藏好不就行了,幹嘛還要刻意施放靈力,讓我們覺到他的氣息……”
“或許,或許是他忘了。”
聽見這句語氣可謂窩囊的話,他側頭看向師兄,目光意為:承認事實吧,别在自欺欺人了。“是存心還是無意,我們要連這都分不清,那修煉幾十年,是都光顧吃飯了嗎?!……這也符合他的性子,光躲着我們還不夠,且要讓我們清楚曉得,他的确在那裡,但就是不想見我們——”說着說着,原本悲哀的神情逐漸添上了些許憤慨。
見狀,遊嶽連忙轉移話題:“诶對了!等下給孩子們分盤纏,别忘留好中午吃飯的錢啊,這麼多人,外面酒樓要個雅間再多點些菜,少說也要十幾二十兩銀子了。”
“哼,你就護着他吧。”羁空不忿地白他一眼,“随便随便,老東西不重要,我隻求阿境别再在他那裡受傷了,阿境一點錯都沒有,這麼多年不去找他,也是受我們拖累……”
“哎喲喂,誰都明白阿境一點錯都沒有——”遊嶽欲哭無淚地“哀嚎”道,其間随着他,強調了“一點”和“沒有”,“甯熠也絕不會怪他的!況且我真覺着,甯熠那隻是不想見了面彼此尴尬,但又怕我們擔憂挂念,沒你說得那麼……”最後半句越說越低弱,他垂下眼,心頭湧起一陣悲涼,“那麼惡劣。”
“你方才說,留好中午吃飯的錢?唉,我隻說把銀庫裡存的拿來分,不包含賬面上的或将要入賬的。”
“……你直說用于分給孩子們的,是你掌管的錢,沒我事就好了,還什麼賬面不賬面,弄得咱好像還有一條‘财路’,卻是見不到光的。”遊嶽沒好氣道,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話說幾十年了啊,你都沒讓我管過大錢,不是,我有那麼靠不住嗎?”
羁空毫不留情,直截了當:“有。就你這癫癫傻傻的,壓根就不知該怎麼存錢,更别提以此填固家底了,我哪敢放心把大頭交給你管?緊攥在自己手裡多安穩呐。”
“嘁,把自己搞得跟管家婆似的,我這大半輩子,小到買一雙緞面的短靴都需得你首肯。平時管我比管孩子們都嚴!”
“诶~“羁空忽然轉過身,沖旁邊那人鄭重地點了下頭,仿佛他至此終于說對一句話,“是嘞,孩子們都比你更懂持家。不提倒罷,一提那雙鞋我就來氣我跟你講!從那時我徹底曉得,整個家最需要防的就是你。”
對此,遊嶽不服,卻又找不到任何占理的點可供自己反駁,隻好無奈地抿了抿嘴:“行~就你這樣摳門的,才能将‘銀庫’守得固若金湯,咱家底有如今這麼厚,可說全是你的功勞。但過猶不及呀,你沒覺着自己對那‘阿堵物’的執念有點把孩子們帶偏了嗎?尤其是小至,雖然被我說過幾次後好了些,至少不會在醫館算賬時锱铢必較了,但還是對錢,過于細心。”
說着有的沒的,兩位老人進入了宗門的“櫃坊”——隐元亭的堂屋。羁空沒應他,徑直走到自己的床邊,蹲身從底下拖出三個大木箱,依次打開,看見被裡頭物什撐得奇形怪狀的藍色方格布,他突然感慨:“唉……人對這罪過東西啊,自己無求卻見他人為其所困時,就輕蔑叫作阿堵物,而自己所需時,則是親切稱作孔方兄。”
遊嶽自持比他健壯,伸手直接清空了兩個木箱,“唉,賤其為阿堵物,也可能是因為缺又難求,因而生怨;稱其為孔方,親之如兄,也可能是因為有得越多,越知它的可愛。我呀,就希望孩子們以後,把錢隻當‘錢’就好了,不缺不濫,安安穩穩平平淡淡的。”他聲色複雜,開始是幾分戲谑,而後卻變成了略顯凝重的祈願。
與他的簡單粗暴截然不同,羁空雙手拽住剩下的一個布包,試探着進行接下來的動作,全心注意自己的老腰,幾乎隻靠雙腿的力量,直直站起身。随後不慌不忙地跟上那一邊說話一邊不管不顧往外走的人,以警告而又帶幾分嫌棄的口吻道:“你給我緩着點啊,傷了筋骨,可沒人服侍你!老了老了,光添肚上的膘了,不添點恭謙之心、自愛之心!”
遊嶽回過身,将一個布包甩到了肩上(因某些可謂恐怖的記憶,看見這個動作,羁空心頭猛地一緊),表情十分不屑,“什麼啊,你說說我怎麼就不恭謙不自愛啦?我是沒你那麼弱不禁風~沒你那麼草木皆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嘿——”羁空眼睛一瞪,仿佛在說“你膽肥了哦!”加快幾步,與他并肩,“自以為老當益壯,将什麼事都看得十分輕易,這是對天地不恭敬不謙遜:有時隻要逞強而不顧安全,這是對自己不愛惜!你說我哪一點罵得不在理?”
遊嶽無言以對,逃避地移開目光,同時彎膝半蹲,繃着勁将一大包銀子慢慢從肩上放了下來,“好吧好吧,這要緊時候,确不敢亂來,可一點事都不能有……诶對,趁那些人精不在,咱眼下趕緊試試這兩天在周圍布下的靈力能否結成?以保到時萬無一失。”
“喲,這我倒是沒想到。”羁空一笑,意外中摻雜着些許“佩服”,“難得哦,看來人是需要不時來個‘醍醐灌頂’。”說着,他轉身往孩子們的房間走去,“先将這些阿堵物分掉一些,減減重。”
遊嶽皺了皺鼻子,沖他的背影輕嗤一聲,随後朝另一邊的廊房走去,嘴裡嘟哝:“切,醍醐灌頂?你的确挺像那大嘴的鹈鹕,特别是教訓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