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樞這番話才到一半時,君澄境忽然皺了皺眉,因為是無意識的,故未及避諱:持續時間雖不長,但其間陰沉凝重的情緒,卻足以使某幾個人不由自主地腦補出無數種“最壞的情況”。
而何樞則由于“燈下黑”,并未“見識”到那恐怖的兩三秒,直到把話說完,他擡眼,冷不丁對上了君澄境異常陌生、仿佛不認識自己了的目光,“師、師兄,怎、怎麼了?”
看見他摻雜着驚慌、猶疑與無措的複雜神态,君澄境似忽然回過神,連忙阖了阖眼,仿佛在以此調整自己,而後,卻認命般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搖搖頭:“沒事,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這麼想也沒錯。但疑慮太過,久而久之,可能反會将自己變得險惡,因而惹來禍事。”他拍拍何樞的背,用玩笑的聲色說道:“師兄還是更喜歡你思想簡單,沒心沒肺的。”
對别人是一回事,但對這從小到大護他、管他、教他、“偏”他最多的師兄,何樞根本存不了什麼心眼,能拐一個“彎”都算多的。此刻,他也不假思索,隻當這是君澄境日常的、借題發揮式的教導,“好的啦師兄,我曉得,需得有防人之心,但不能用更為貴重的純真去換,這個你早就教過我們了。”
“對,真正的善良不是傻,而是一種明智,”不知為什麼,邢天起這次插嘴,莫名顯得非常刻意,“既能護自己不陷于世道昏暗,且可能在無意間,将他人救出污淖。”說話間,還意味不明地瞥了李慕兒一眼。
師弟妹們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埋頭幹飯上,對于這陳舊的說教内容,隻是有一聲沒一聲的敷衍着,見他們這态度,陳妍露卻現出“這樣才對嘛”的笑容。她分别看了看那三個不識時務的人,“你們好了沒呀,從甯熠,從那些貴客談到人生大道理,木桶裡的飯都快涼了,商量出個結果了嗎?等下到底去不去,去又是誰去?”
君澄境随即走個形式,給自己夾了一筷子菜,“我想好了,吃完飯就去那附近‘逛逛’,人數當然不能多,我和慕兒去就行了,你們先回家。”
随話音落下,席間所有噪聲戛然而止,吃着飯的擡起了頭,看着他的直接懵了神。
李慕兒正将一塊酸菜扣肉送進嘴裡,筷子還沒拔出來,就聽見自己的名字,動作猛然一頓,驚詫地看向他,而後,整片寂靜中,隻聽她那被飲食之氣味糊得沙啞黏滞的一聲:“嗯?!”
君澄境輕輕點了下頭,以此告訴她,也讓其他人确定:“是的,你并沒有聽錯”,臉上還是那莫名欠打的、雲淡風輕的神情。
之後,他并未作任何解釋,便自顧自結束了話題,趕走了見縫插針後就妄圖賴在那兒的何樞,随即現出“終于能好好吃飯了”的表情,拿起碗筷,正式開動。
李慕兒尚一臉懵逼,幸好有伊依提醒:“主人!再怎麼樣也得注意表情管理啊喂——”
于是她又又又一次埋下了頭,隻為躲避周遭那些内涵複雜,而比先前更加隐晦的目光,及掩飾自己的無措和莫名其妙的心虛。
“唉,主人,你就愛将自己所害怕、讨厭的東西一模一樣地套在别人身上,這下好了啦,惹麻煩了吧~人啊,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已經了不起了,你想的卻是己所不欲受,也試圖避免讓他人受之——你的能力是有多大啊我請問呢?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太正确了,很多情況下,你以為自己是‘為他人着想’,實際隻是在自我感動!有時,适當‘涼薄’,才是最好的活法。”
就在狐狸“倚老賣老”、居高臨下式地大談人生哲理的同時,遊嶽有些茫然地掃視了一下四周,“呃,那就這樣吧,都快些吃,太涼了不好,早吃完也好早點做事。”
他的目光最終回到并停留在了李慕兒那裡,向她略顯尴尬、無奈地一笑:“慕兒,那就累你陪阿境去兜一圈了。”說完,他輕舒一口氣,仿佛有什麼事情忽然想開,或是找到了解決方法,“也好,今日就放寬一天,等下吃完飯,你們便自由分散,去各逛各的,不用回家午休了。”
李慕兒不敢、不想也無法再和老人“叽歪”,隻好收束所有情緒,神态因此變得随和。她點頭答應:“嗯,我也是好奇那些‘貴客’的情況。”
君澄境緊接着“随口”補充了一句:“且帶上你這樣無勇無力的,才能讓人減少疑心,放松警惕。”
“你——我……哼!”
看見主人又窩囊出了新高度,狐狸扶額發出一聲喟歎,灰心喪氣地轉回身,落在了“沒去過”的一道菜旁。
關于李慕兒對境師兄那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的樣子,其他人(除了二老)已是司空見慣,這次,依舊是想笑又不敢笑。此情節十分巧妙地讓師弟妹們的大部分擔憂都離開了那個主題,但随後卻聚集到了另一點上——對遊嶽剛才那一番安排,他們因着本性而感到驚喜和激動,可聯想到當下的情境,又難免疑慮。
遊嶽捋了捋垂至胸前的胡須,故作威嚴道:“不過别光顧玩,隻盯着那些有的沒的,明天就要出門了,記得想想還缺什麼,趕緊買,畢竟外面可沒家裡方便。慕兒,尤其是你,身體剛剛好些,要注意的多,如果手頭錢不夠,盡管——”他“無情”地用下巴指了下君澄境,彈了下舌,“找阿境。”
李慕兒頓時像是受寵若驚,以至惶恐,又像是被在大庭廣衆之下戳穿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神态極為尴尬,顯得無所适從甚至似無地自容,心裡真是巴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或幻想時間能倒流,以精準地避免師父說出那句話。
“啊?不不不!我……沒……”仿佛有萬千字句堵在咽喉,使她一時失去了用語言表達情感的能力,隻能通過瘋狂擺手,試圖将嘴上根本還沒說出來的意思補充完整。
君澄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無絲毫共情的意思,随後向遊嶽略帶吐槽道:“師父,被你說得我有多富似的。我可沒帶梯己錢,身上隻有出門前您和師叔給我們分的那三十文啊。”
到這,他的目光以何樞為開頭,将某些人掃了一遍,“而就這點銅闆,還早已被小鬼們盯上,這樣下去,我就是把私庫整個掏出來,也資助不起啊。”說着,便順理成章且十分自然地擺出了意為“此事沒得商量”的吝啬神情。
因為以前也沒少見過境師兄的“摳搜樣”,再加上他依舊是像平常一般,淡淡、幽幽表露出的那負面情緒,衆人雖然知道他這可能隻是在寬李慕兒的心,卻并未從中感覺到刻意救場的不适。
遊嶽挑了下眉,煞有介事地應道:“哦?那這是嫌老家夥給的銅子少了呗?”其實在向李慕兒說出那句話時,他就已于暗地裡遭受到了羁空滿含教育意義的“殘害”,然而這會兒,哪怕是被其狠狠掐着大腿,他還是選擇了“頂風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