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栗子?”
南王世子雙目怔然,隻覺被那剔透的豔光滴入眼中,神魂俱已酥醉,一貫挺直的腰背也仿佛被人抽去椎骨,幾乎癱作爛泥。
春天早已過去了。
這氤氲天地的濃霧,卻像是春天的霧;她清淡的笑靥,也仿佛解凍冰河的春風。這個高傲而從不肯旁人看出高傲的年輕人,便也好像在他冷酷而恣睢的心扉,悄悄落下一場綿綿的春雨。
沒有人會拒絕她的。
南王世子幾乎就要張口應承下來。
但也隻是幾乎。
葉孤城道:“他不吃。”
這冷淡的話語就像洪鐘大呂,南王世子終于憶起他日夜綢缪的野心與霸業,驟然繃緊下颚,狼狽撇開眼睛。
他不能,也不敢再去看她。
他唯恐再多望一眼,就會克制不住地跪在她裙邊賤狗般搖尾乞憐。
南王世子從未有過一刻,像現在這樣寬宥夏桀與周幽。
美色誤國,實非傳言!
春蔥般的手,剝開一顆香熱的甜栗,阿媱随口問葉孤城:“那你吃麼?”
葉孤城寒星般的眼眸輕輕落在她如瀑的鬓邊,那上面沒有珠玉環翠的修飾,隻有一頭蓬松澤潤的緞發,在夜風裡溫柔缭曳。
鉛華弗禦,芳澤無加。
“嗯。”
幾顆熱熱的糖炒栗子窩在掌心,葉孤城盯着指根的劍繭,剝開那層焦香堅脆的外殼,緩慢放入口中。
甜糯充斥口腔,對他而言是過分陌生的滋味,但也不算讨厭。
他又剝開一顆。
“師父。”
南王世子微笑,眼波深邃而平靜,看來已脫離女色的迷惑,恢複天潢貴胄禮賢下士的成熟做派:“小禾姑娘一片好意,徒兒也想嘗一嘗。”
抛開這令人神魂颠倒的麗色,張小禾更是一名不亞于白雲城主的頂尖劍客,并且已看見了他的臉。
南王世子下意識忽略自己越窗而出的沖動——他在靜夜中窺伺,隻覺美人如花隔雲端,忍不住便想離她更近一些,好方便采撷。
他隻是求賢若渴。
南王世子拿起那顆剝好的栗仁,儀态高貴而端方。
新出的栗子,很甜。
這是白雲城主親手剝出來的,絕不會有任何問題。
他含在唇齒間放心咀嚼,閑閑思忖:小禾姑娘已見到了他的臉,即便她此生多半無緣面見皇宮大内的真龍天子,也已不能脫離南王府麾下了。但比起殺人滅口,當然還是招攬帳下最佳,他有周公吐哺之心,不愁留她不下。
直到一蓬黑血自口中噴出,南王世子的自信才終于粉碎。
他軟倒在碧綠的琉璃瓦上。
這是親王才能用的瓦。除了禁宮那些燦金的琉璃黃瓦,是這普天之下最尊貴的瓦。
但他的心從來不曾滿足。
有着這麼樣一張臉,他的确不應該感到滿足!
無數次,他站在樓上遙望京城,幻想那些神聖鮮亮的黃瓦,有一天覆蓋在他的頭頂,滿朝朱紫、衮衮諸公匍匐禦階之下,山呼萬歲!南七北六十三省,盡入掌中!
南王世子五髒俱焚,死的恐懼将他淹沒,在遽然暴起的絢爛劍光中,悔痛合上眼睛。
劍氣砭骨,輝煌迅急的寒光匹練般刺了過來。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也沒有人能直面劍中雷霆般的震怒。
葉孤城當然應該震怒。
無論是誰,在他眼前毒殺他唯一的弟子,他都應該震怒。
冷月清輝、水銀瀉地,劍鋒倏忽而至,快如追趕周天馳過的白駒。阿媱腳步盈盈,散作飄飖無定的遊絲飛絮,翩而在東,矯而在西,劍芒緊随而至,如開弓後絕不會回頭的箭羽,永無止息。
真正的高手,每一招出手的力道、角度都經過絕對精密的計算,确保每一分的力量都恰到好處地發揮至極限。
葉孤城當然也不例外。
在精确的計算之外,他還擁有運轉自如地靈動變化,劍勢連綿不盡,仿佛隻要他的人還在,劍意就永遠無衰無竭。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劍在天外,人如飛仙。
名動天下的白雲城主,自非浪得虛名!
劍下飄旋的紅衣宛若烘霞的流雲,時而在遠,乍而在近,又在瞬息間盤桓停駐,任由劍尖貫向她柔豔的頸間。
葉孤城的眼神已經變了。
劍作龍吟,锵然抵入鞘中,嚴絲合縫。
這是它自己的鞘。
瑩白如新雪的纖手,五片指甲嫣紅如點落的嬌嫩桃花瓣,輕輕握着葉孤城半舊的劍鞘,困住了他的劍。
劍鞘豈非本就是劍的樊籠?
葉孤城喉頭滾動,嘶聲道:“為何不出劍?”
“我說過的。”暄妍的少女垂袖退開半步,春水洗過的澈麗眼波靜谧如沉冷的黑潭,不興半絲波瀾:“你的劍就是我的劍。”
既已有劍,何必拔劍。
葉孤城白玉般晶瑩澤潤的面龐,已全部褪去血色,顯露凄寒的蒼白。
阿媱道:“我記得你說過,你是個很驕傲的人。”
“不錯。”
葉孤城點頭,冷漠的目光落在劍柄上。
驕傲的人,向來經不起失敗,生命中每一次的戰役,都隻能允許勝利。
勝就是生,敗就是死。
阿媱道:“他還沒死,你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