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在人的心、肺、肝、脾、腎中都燃着火焰,五内之火彙聚成為人的生魂,當人死去時,那火焰也随之湮滅。人們在五座山上燃起祭火,象征着重新點燃已經熄滅的五内之火,将亡者的魂魄重新迎回人間。祭火一旦成功點燃,就意味着祖輩的魂靈已經從彼岸歸來,他們的魂魄會寄居在祭火之中,享受着親人的祭祀,直到盂蘭盆節末尾,人們再次舉辦儀式熄滅祭火,在祈禱聲中将他們送回彼岸。
雖然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過祭典的現場,可是從紀子的講述中,我知道祭火是如何點燃的——在那五座山的山頂上,一切草木在多年前就已經被清空,留出一片闊大的空地,人們從鄰近的山上搬來高大的巨木作為柴禾,壘出一層又一層,縫隙中堆滿易燃的稻草。當火焰熊熊燃燒時,會掀起令人窒息的熱浪,所有參加祭典的人們都隻能遠遠站在邊緣。在這樣的火焰面前,即使狂風,也隻會助長它的氣勢,而不可能将它吹滅。
在等待祭典的這些天裡,有一種莫名不安和恐懼的情緒始終在我心頭萦繞,可我卻無法解釋它是從何而來,也就從來沒有對紀子說過。可直到祭火熄滅的那一刻,我才終于找到了緣由,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我早知道它會熄滅,也明白它的熄滅意味着什麼——當五山祭火點燃時,亡者的靈魂就已經歸來,而當它沒有經過儀式就突然熄滅,亡者的靈魂卻并沒有回歸彼岸,而是脫離了祭火,遊蕩在生人之間。
我不知道這些想法是怎麼出現在我腦子裡的,但是它們就這樣忽然浮現了,并且驅使着我一路向前奔走,直到被高而密的蘆葦叢攔住去路。
烏雲蔽月,天地之間俱是一片漆黑,前幾天才來過的蘆葦叢變得和書裡說的深海般神秘莫測,我的手心在冒汗,全身泛起寒顫,不知從何而來的陌生激情消散了,平凡的身軀又重新被膽小懦弱的本性所占據,我既不敢貿然前行,也害怕獨自轉身回去,心裡盼望着紀子能來找我,卻又痛恨自己這種無能的想法。
就在我猶豫不決時候,月亮忽然出來了。明亮皎潔的月光從高高的天上落下,照得每一叢葦花都透明澄澈、根根分明,風過時像翻湧的雲海。所有那些未知的恐懼在柔和的月光下再無蹤影,我又一次鼓起了勇氣,獨自走進了蘆葦叢中。
從前看《聖經》摩西分海的故事時想象的畫面,此刻正在現實中具現——那剛剛吹在我臉上的柔和的風,正如同巨鐮般劈開面前的葦叢,一層又一層的蘆葦向兩側仰倒下去,一條毫無阻礙的道路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我面前。
在道路的盡頭,是那座廢棄已久的神社,但那扇永遠緊閉的大門,此刻卻洞開着,往日漆黑一片的神社裡,隐約能看見微微的光亮。
村裡的人除了我和紀子,此時應該都在山上,還有誰會在這時候來到這裡呢。
現在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個你曾經做過的夢,在某件事還未到來之前,隻是一個似曾相識的模糊輪廓,隻有當它真正發生之後,才會恍然想起原來在夢中就已經見過。
跟随這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我如夢遊般走進這座荒涼破敗的神社,隻見陰暗的門洞内,燭火的影子在搖晃,映在牆上如獸的爪。
在烏木的案幾上,原本應該擺放神龛的位置,豎着一把長劍,劍鞘是青銅材質,上飾有玉石,在暗淡的燭火下泛出五色光暈。
朦胧之中,我好像聽見了陣陣哀鳴從劍鞘中傳出,案幾也輕微晃動起來,燭火随之搖曳,隻有那柄劍卻始終沒有一絲震動。
我知道此時,我最應該做的事是遠離那柄劍。雖然在它的身上感覺不到一絲妖邪的氣息,可是這麼多年來,它被藏在荒蕪的神社之中,卻偏偏在祭典失敗的那天,出現在我面前。更何況,在它的周圍環繞着的,恰好也是五根被點燃的蠟燭。
如果在那搖晃的燭火中寄存的,真的是從祭典中逃出的先祖魂魄,那麼他誘引我來此,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明明是應該會庇佑所有人的先祖,為什麼此刻的行徑卻更像是妖魔所為?我不敢再想下去,轉身就要出門去找其他人。
然而,一陣寒風襲來,忽然之間,我的四肢仿佛都僵硬了,連眨眼都變得困難。某種力量操縱着我的軀體,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把古劍。我的手臂被擡了起來,手指被放到了劍鞘上,指節緩慢地彎曲下去,握住了那把古劍。而對這一切,除了眼睜睜地看着之外,我不能做任何事情。
如同被細線操縱的偶人一般,我行動遲緩地抽出了那把劍,隻見在那古樸劍鞘下藏着的劍身卻是雪亮光潔,猶如新鑄而成,仔細看去,隐約可見刻着兩個漢字:“孽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