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貧乏無趣的童年，真實世界的每一扇門都沒有為我打開，隻有書籍是我探索這個世界的唯一安全手段。在書中世界裡，無論多麼英雄的人物，他們的一生也不過幾頁紙便能翻完。

原田正一的故事看起來和書裡寫的并沒有兩樣，在那些英雄們年輕的時候，所有人都願意跟随在馬後，他們也因此很容易表現得寬厚優容，但當年華老去，曾經強悍堅韌的□□變得軟弱腐朽，被替代的恐懼和憤怒讓他們逐漸變得多疑易怒。

一切就是從人們要為那把劍找一位新的繼承人開始的。

妖魔肆虐的時代已經逐漸遠去，那把劍出鞘的次數越來越少，但隻要它還在那裡，似乎就象征着原田氏的輝煌将永存。

隻要是活着的事物，終有死去的一天，原田正一也一樣，他會老，會死，總有一天會再也握不住這把劍，但家族卻還要延續。

原田氏當時最優秀的年輕人們被送到原田正一面前，人們期望他能從中挑選出那把劍的繼承人，可他卻隻以古怪的沉默回應衆人。從那時起，他就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的住處，除了一個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小孩子——那是他從戰場上撿回來的。

人們對此無可奈何，隻能等待。可春去夏來，原本已身形佝偻、頭發斑白的原田正一竟然還是不死，而從前的年輕人們卻要被更年輕的人所替代了。

終于有一天，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血色的潮水推擠着溢出門縫，慌亂嘈雜的腳步聲、人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卻在打開門的瞬間戛然而止。

所有那些倒在地上的年輕人，他們再也不用擔心老去了。

在衆人的驚懼憤怒中，原田正一卻顯得很平靜，就好像他沒有意識到他所做的一切會給原田氏帶來怎樣的打擊，又或者是，他根本不在意。他們無法接受的是，比起原田氏的傳承和延續，在他心裡竟然還有更為重要的東西。

那把名為孽鏡的劍，隻會殺死該死之人。這句話，他們過去已經聽過很多次，但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隻是合理化誅殺異己的說辭而已。而當原田正一這種以審判者自居的态度落到自己人身上時，他們才終于相信，他或許很早以前就已經瘋了。

沒有人說話，隻是死死地站在那裡，如同一群蝼蟻想要困死一頭獅子。而原田正一也沒有要出去的意思，說到底，他又能去哪裡呢？他的精神或許依舊強悍如往昔，但他的□□早已腐朽，屬于他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了。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個人影從人群中竄出，直奔原田正一而去——是那個被他撿回來的孩子。

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等所有人回過神來，隻見那個孩子已經倒在了原田正一的劍下，奔流而出的鮮血帶走了他的生命力，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沉默如往昔。

當他的呼吸停止時，原田正一那雙從不動搖的眼睛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色，或許那是他唯一一次對自己産生懷疑。說到底，那隻是一個孩子啊，平日隻是做些燒火做飯的瑣事，難道也會犯下足以緻死的罪過嗎？

在他這短暫的猶疑時刻，人們趁機奪下了那把劍，然後，出于誰也無法解釋的原因，他們用另一把劍結束了原田正一的生命。而這把孽鏡幾經輾轉，最終被封印在了神社之中。

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正在僵硬地向外走去，長劍曳地，在破敗的地闆上一路摧枯拉朽，整座神社搖搖欲墜。我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如果讓“他”走出這裡，父親、母親、哥哥、紀子......原田氏的所有人都不會得到原諒。

可是......我又能做什麼呢，已經幾百年了，原田正一的恨意和怒火依舊強烈得可怖，像黏連的膠質将我的五感堵塞，我根本無法将他趕出這具軀體。

為什麼……總是這樣？什麼也做不了，什麼都要托賴他人幫忙照顧，這樣的我，究竟是為什麼要來到這世上呢？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痛恨起自己的孱弱無力，隻想到，不如死了好了。

不如死了好了。

不如死了好了……

“我”踉跄着在神社門檻處堪堪停住了腳步，出乎意料的是，原田正一對我的這點反抗并沒有在意，或許他覺得無關痛癢，或者他隻是稍微想延長這段時間——他終于可以向整個原田氏報複的時間。

月亮已經消失不見了，神社外一片漆黑，那些閃着光的蘆葦叢也像枯木般沉入湖水的暗流中去了。在這個我人生中最為玄妙的夜晚，我聽見了夜鳥鳴叫的聲音，不是隔着門窗傳來的遙遠模糊的聲音，而是仿佛就在我耳邊響起，風像溪流一般從我身上淌過，但我卻不覺得冷，我能聞得到空氣中細碎的香氣，那是扶桑花的氣味，紀子給我做過一個香包放在枕邊，說它可以驅趕蚊蟲。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世界如此真實開闊，一切都是那麼新奇有趣，源源不斷的熱量從我手中的那把劍傳來，就好像隻要我握住它，我就能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我們可以一起離開這裡。”有個聲音在我心底說。

我沒有在意它，隻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村子的方向，盡管什麼也看不清，但我知道我的一切都在那裡。不知道山上的人們是否正匆忙地趕來呢，紀子大概又在四處呼喊我的名字吧，盡管我很想看見他們，可是此刻，我希望他們不要來到這裡。

我憑借自己的力量拖着那把劍跨過了神社的門檻，雖然看不見，但是我能感覺到原田正一正在一旁冷冷注視着。我忽然很好奇，他真的這麼笃定地認為，自己可以永遠以審判者自居嗎？如果能讓那張臉露出懊悔的神色，應該很有趣吧？

不過，這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我費力地舉起了那把劍，透過劍身，我又一次看見了原田正一的臉，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似乎也不打算再開口說話。我知道，就像獅子不會在意它腳下的蝼蟻一樣，他并不認為我能改變什麼。

可是，無論他曾經多麼強大，他也已經死了啊。死去的獅子，也不過是蝼蟻的食物而已。

我一時沒有站穩，從神社的台階上滾了下去，渾身筋骨反複撞上冷硬的石階，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團快被錘散的肉，手中的劍幾乎要脫手。但是還好，我緊緊握住了它。

就在我終于跌落到平地的瞬間，我準确無誤地将劍趁勢捅進了自己的心髒裡，那大概是我一生爆發出的最大力氣，在原田正一反應過來之前，那把劍已經透過我的身軀釘進了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