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玩家啊!
林瑾卿脫力嚴重,就地一滾驚險躲過屍熊的一掌,劇烈喘息着倒在雪地中。
照着答案逆推過程總是要容易一些的,一瞬間無數細節湧上心頭,印證了這個要命的結論。為什麼所有人都穿着那件三無獸皮外套?為什麼副本認證他們連NPC都不算?為什麼她們知道遊戲外的世界,知道夏威夷披薩,知道白雪公主與孫悟空,還有人會唱《半獸人》?
因為她們是玩家。
——至少,曾經的玩家。
林瑾卿躺在雪裡。
她這次是真的起不來了。
遊戲規則實在是很雞賊,它壓根就沒有給這些遊魂一個統一的稱謂,而隻透露他們不是現玩家或者NPC。餘下的内容則全部閉口不談,任由玩家自行想象,還歸類在了警告之列,暗示玩家它們可能會帶來危險。
自己不知道她們是玩家,但遊戲會不知道嗎?
怎麼可能。
“……”
林瑾卿半躺在積雪中,墨鏡上熊掌的倒影緩慢的放大。準确的說并不緩慢,相反它靠近的速度非常快,隻不過在林瑾卿眼中主觀地拉出一條慢鏡頭而已。
她忽然覺得恨。蝕心刻骨的恨,痛徹心扉,撕心裂肺,綿綿無絕期。
她恨遊戲,也恨遊戲中這些副本。
它明明可以直接弄死玩家,卻還是安排了一出滑稽的鬧劇,也不知道要給誰看。無數過往玩家的幽靈像西西弗斯一樣困在冰封的極地中尋找出路,而它高高在上,欣賞蝼蟻無畏而無謂的掙紮。
現在她自己也要死在熊掌下了。她不知道該用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來想這件事,惋惜嗎?正義的悲憤嗎?怨天尤人嗎?
她仔細感受了一下,都沒有。
隻是恨。
林瑾卿忽然想明白他們有些人奇怪的稱呼是怎麼回事了。
等今天過後,等她一無所知地離開,冰原上就會刷新出一個自稱張翠花的新“鬼怪”。她長着亞洲面孔,個頭不高,看上去平平無奇,但這個鬼怪刷夠好感就能換到煙——她,或者說它,有煙,是一個重要的工具人。人身安全,行進方向,用于自保的攻擊手段,輪到她時馬斯洛底層的需求已經都輪過一遍,可以開始考慮精神層面了,于是副本将煙投放在了她的包裡。不止自己抽,還能拿來借花獻佛換取貝爾的保護。所以從不碰煙的她才會随身攜帶煙,它們從一開始就出現在她随身的行囊中,像沃夫那些源源不斷的粗繩一樣。
好恨。真的好恨啊。
“——!”鸢尾從不知道哪個角落冒出來,頂着屍熊掌風将林瑾卿飛撲出去,而後接應的索菲亞迅速将二人拉起。熊掌落地,震起一層積雪,再次擡起時被迅速趕來的怪物引走。
“跑啊小混蛋!”索菲亞逆風吼道,她的臉因為背光看起來模糊不清,“别愣着!”
鸢尾架着林瑾卿另一條胳膊往前撲騰,在風聲中同樣吼回去:“她沒力氣了!”
索菲亞似乎罵了一句什麼,也可能什麼都沒說,隻是更用力地将人扶穩。
林瑾卿剛才猛然起身眼前一片黑,一陣嗡嗡眩暈過後依然頭暈眼花,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是過度饑餓導緻的虛弱。
跑了這麼久才出岔子,她的腎上腺素已經非常努力了,值得表揚。
林瑾卿撐着死沉的腦袋去看怪物,屍熊與死後的自己磨合很好,怪物完全是被它壓着打。
屍熊似乎徹底厭煩了這個礙事的家夥,打定主意要先把怪物除掉。它掰斷了怪物幾截蜘蛛腿,怪物的尾巴穿透它胸前的窟窿刺向它的臉,于是屍熊騰出一隻手抓住尾巴尖,趁機将怪物拽向自己。
怪物說不出話,它唯一發出的聲音是骨折時的脆響。
強攻擊手段啊……
林瑾卿問系統精靈:“系統精靈,你說我活得下來嗎?”
然後不等它回答又自說自話地接上:“可以。好的,多謝。”
系統精靈:“……”
這個神經病般的虛空賒賬策略奏效了,林瑾卿忽然又有了力量,撐起身體搖搖欲墜地向前跌去。
系統精靈的某種情緒緩慢地穿過虛實的界限籠罩她,混在血腥氣濃郁的極寒空氣中飄浮。然而這次卻并不是無語,很難形容,悲傷而憐憫,像一個複雜又無奈的擁抱。
林瑾卿深呼吸,低溫空氣在肺葉中攪動,呼吸如刀割。索菲亞和鸢尾在她身後大聲喊着什麼,她聽不清,隻朝背後揮了揮手示意她們先走,然後用盡全身力氣踉跄着沖向前方的人影。奔跑中臉上的墨鏡掉在了地上,林瑾卿沒管,她隻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啞。
“安東尼奧!!”林瑾卿朝着那個背影咆哮,本就嘶啞的聲音在寒風中幾乎被撕碎,她不管不顧地撲過去,語速快如機槍掃射,“你因為饑餓過度而冒險捕殺雪狼,被狼撞進了冰裂縫中——”
她聽到背後傳來悠長的狼嚎。
巨狼深灰的虛影在林瑾卿身後凝聚成形,狼影在長嘯聲中穿過她的身軀,代替她狠狠地撞上了安東尼奧。
狼影穿過身體時,林瑾卿感覺到一股極度陰冷的氣息從身上飄了過去,這種汗毛倒豎的感覺讓她幾乎要尖叫出聲。它似乎不止是穿透身體,怪異的寒冷滲進靈魂,附骨之疽般停留了片刻才消散。
就像那個26℃的空調房。
林瑾卿咬緊牙,她整個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最後不得不将舌頭塞進牙間減震,以獲取耳中清靜和相對穩定的視角。
她終于看到了,錯過的真相。
安東尼奧發出和印象中一模一樣的慘烈叫喊,身體沿撞擊路徑騰空飛出十數米遠。就在他接觸地面的前一瞬,大地低鳴着開始顫抖,劇烈的震動激起最表層的積雪,冰鑄的陸地在巨響中開裂,拉開一條狹長幽深的裂隙。氣流下湧,雪霧倒灌,裂隙間的冰谷以鲸吞之勢吸食盡近處的雪霧,又如捕蠅草般緩慢張大了嘴——
安東尼奧果然像她想象中一樣地扒住了地面邊緣。他的手套也不知道什麼材質,粘雪後極大減小了摩擦,即使他用盡全力也還是一點一點地在往下滑。
怪物找到了時機,咆哮着沖上去用蛛腿和蠍尾扣緊熊身,拖着它朝裂隙方向爬去。它的鐮臂紮穿了一隻熊掌,屍熊發出尖銳的喊叫,完好的另一隻熊掌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幾乎硬生生掰斷了怪物的前臂,然後是兩條腿。骨骼斷裂的咔嚓聲在冰層裂口蕩出漸弱的回音,林瑾卿傻站在原地呆呆看着這一幕,腳底生根,一動不動。
安東尼奧的手套消失在地面邊緣,許久過後嘭的一聲巨響才帶着回音悠悠飄出裂谷。
怪物擰過頭看她。它剛才張嘴發出了嘶啞的咆哮,嘴上黑細縫線節節崩斷,猩紅的細線從血肉中被帶出——這些細線并非原本就是黑色,它們是被反複幹涸的血漬染黑的。
它終于可以張開嘴了。
它朝着林瑾卿的方向,模糊地說:“……快、快跑……”
怪物說話時的聲音和它嘤嘤叫時或者她本人并不是很像,低啞,森寒,有種劇毒蛇類爬過皮膚般的奇異質感。它沒有嘴唇,說出的音節含糊不清,像很久沒有說過話一樣吃力地又重複了一遍:“快……跑……”
黏稠的血漿從它喉間溢出,怪物的聲音仿佛也跟着變成一種流體,隐約能聽到其中泡泡破裂的細微聲響,“咕……快跑……咕噜……”
林瑾卿忽然目眦欲裂,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深色的液體在空中爆炸般飛濺,怪物從正中間裂成對稱的兩半。
“……”
“你他媽瘋了?!”狼首女人連拖帶拽地将林瑾卿帶出屍熊的攻擊圈,咬牙切齒地罵她,“我真的是我特麼——你他媽的你到底知不知道?!那玩意!你沾一下!就一下!!你他媽的就沒了你知不知道?!!”
林瑾卿被她拽着,滾得滿頭滿臉是雪。被狼首女人恨鐵不成鋼地一頓亂罵也沒什麼反應,也不說話,也不動,就呆呆地望着滿地黑中帶紅的碎骨片,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趁對方看管松懈的片刻一下蹿了回去,撈起一片黑色碎片迅速塞進懷裡。
屍熊被怪物臨死前的反撲帶到了冰裂縫邊緣,最後更是一腳踩空半截身體懸在了空中。就在她撿東西之際屍熊找回了平衡,它的臂力遠遠高于作為人類的安東尼奧,硬是攀着地面,一點一點就要爬上來。
“!!!”狼首女人一轉頭發現人不見了,頓時被氣個仰倒,但罵歸罵還是認命的過來救人。不過有個人動作比她更快,狼爪勾過林瑾卿外套的帽子一扯,在發現爪子不方便後直接将她叼了出來。
林瑾卿被驟然勒緊的衣領鎖喉,落地後先是一陣猛咳。但她也知道對方是在救她,擡頭要道謝時與沃夫綠色的眼睛對上視線,不由得愣了一下。
沃夫已經完全狼化了,但仍然保留了少許人類的特征,像傳說中月圓夜出沒的狼人。狼化的沃夫體型再度增大,目測到了兩米二甚至兩米三,肩頸發達的肌肉撐開外套,扣子崩掉幾顆,露出銀灰色的皮毛。
狼人聽聞道謝冷淡地點點頭,抄起林瑾卿夾在腋下往外圈跑,“抓緊,别掉了。”
林瑾卿在晃動的視野中轉頭尋找另一個人形的沃夫,看了一圈找到一個狼頭。
另一個沃夫也開始狼化了。
“它要爬上來了!!”
聚集的幸存者們忽然吵鬧起來,不知道誰尖銳的喊叫鑽進了林瑾卿的耳朵。索菲亞和鸢尾擠開沃夫湊過來塞了個新護目鏡又走開,天光暗淡如黃昏,但林瑾卿依然認真地向她們道了謝。
她戴上新的護目鏡,被沃夫夾着,偏過頭望天。
林瑾卿的副本身份視力很好,一點不像高度近視的她本人。此時即便是裸眼也沒有了雪盲的風險,但她承她們的情,還是戴上了護目鏡。
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但副本身份太過虛弱,而她一個普通人類又跟巨型屍熊不在一個量級,林瑾卿現在也算是想通了,這樣的配置她能通關才奇怪吧。
死就死吧,反正這麼多人呢。
不孤單。
“我說過的,不怕!哥罩着你!”
……什麼?
林瑾卿耳朵微動,轉頭看向說話的人。
身高不及屍熊一條腿長,體型稍小的白熊貝爾抽完最後一口煙,随手丢掉熊掌中的煙屁股*,拍着胸膛大聲說道。随後他——它,轉過頭發出與真熊無異的咆哮,俯身向着屍熊沖去!
穿着人類衣服的小熊先生毫無畏懼地撞上巨大屍熊位于地面的上身,屍熊分身乏術,隻得擡起半邊前臂格擋。兩方相撞,在巨大沖擊下一同向後方的深淵滑去。
貝爾與屍熊體型相差過大,以對方的體重哪怕什麼也不做隻趴在原地,小熊先生也未必能将之撬動。好在屍熊正受多方牽制,小熊先生仍然有機會。它從牙縫間擠出怒吼,透明的雪粒融化在黑色的牙床上,白色皮毛掩蓋住額角與脖頸處暴突的血管青筋。
怪物搶在最後時刻将所有尖銳的肢體深深紮進屍熊身體,包括一條鐮臂、五六條腿和半截尾巴。殘損的骨肢死死卡在屍熊骨縫的間隙中,它将自己的遺骸穩穩地釘在了屍熊身上,哪怕如今分成了兩半也不曾移動分毫。
屍熊的自重,甩不掉的怪物屍骸,小熊先生的拼命推動,紫色藥水的重力井,多重作用下屍熊緩慢但持續地往下滑去。
屍熊在往下滑——它掉下去了!
重疊的熊吼漸漸飄向地心,過了很久很久,林瑾卿聽到了重物落地的悶響。
不多不少,正好三聲。
屍熊可能還沒死透,但現在它徹底沒有威脅了。
“……”
林瑾卿呆愣愣地看着冰面狹長的裂口,許久之後才緩慢擡起手,隔着厚厚的衣物摸了摸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