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的沉默本身已經是回答了。
這是她預料之中的反應,但由此帶來的沮喪卻絲毫沒有減少。
“也許我們可以暫時把這個‘小誤會’放在一邊。”喬努力彎出一個微笑,展開手中半透明的硫酸紙,“歸根到底,我們談論的是一個工程問題。而工程上的問題總有工程上的解法,不是嗎?”
韋納姆的注意力立即被眼前的圖紙吸引了。
A1尺寸的滑翔機俯視圖,畫得極其精細。機翼的曲率、翼展和面積被詳細标明,尾部的結構更是相當獨特——除了常規的水平尾翼和升降舵外,還增加了垂直尾翼和方向舵。
“這真是你畫的嗎?”韋納姆問。
“您說什麼?”盡管聽得很清楚,喬還是要求他重複一遍。
“非常出色的繪圖,甚至連細節也很完美。”韋納姆仔細地打量着喬,表情難以捉摸,“我需要确定是你畫了它們。”
喬的回答是一個簡單的點頭。“我可以向您證明。隻需要一支鉛筆和一張紙。”
她接過韋納姆遞來的素描本,目光落向身側書架上一個精緻的小模型。
“就那個好了。”喬胸有成竹地一笑。
房間裡安靜下來,隻餘石墨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三維的模型化作線條,在白紙上漸漸呈現。
翼展相同的三對機翼位于飛機的最前部,互不交錯;駕駛艙後部則是一個雙翼裝置,與三翼結構之間的距離大約是翼弦的兩倍半。
喬繪圖的速度和準确性令韋納姆在心中不由地贊歎。
她的确是有資格驕傲,有資格說“才華與性别無關”的。韋納姆想。
半小時後,喬将完成的三視圖交給韋納姆。
“我希望這足夠證明我的能力,雖然它根本算不上合格的技術圖紙。”
聽到這句話,韋納姆下意識地看向喬。年輕小姐微微蹙着眉,神色間毫無故作謙遜的得意之色。
這樣的态度令韋納姆對她的印象有了些許改觀。然而喬的下一句話,又讓韋納姆剛剛升起的好感剛剛蕩然無存——
“還好我們不需要煩惱把那個玩具送上天空。”
“你是什麼意思?”韋納姆的眼睛微微眯起,努力不把自己的惱怒表現出來。這個五翼飛機的模型是他最新的心血之作,如今竟然被這樣一個黃毛丫頭當面嘲笑。
“抱歉,我沒有冒犯的意思。”喬這才意識到那或許是韋納姆的設計。她頓了頓,還是接下去說到,“恕我直言,這種設計是行不通的。”
喬的話在韋納姆聽來無異于挑釁。
“單純疊加機翼并不會使升力加倍,反而會幹擾氣流并減少下機翼的升力。更多的翼尖會導緻更多的翼尖渦流——不用我說您也知道,那是機翼上最大的阻力。五組機翼意味着十個翼尖的升力損失,阻力太高,注定是飛不起來的。”
“那什麼能飛起來,你的單翼機嗎?”他嘲諷地哼了一聲。
“是的。”
韋納姆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白癡。“單翼飛機是不可行的,我在強風中已經測試過了。”
“因為您沒有使用正确的材料。木材和織物的強度不夠,但如果換成鋁和碳纖維——”
“‘正确的’材料?”韋納姆的聲音尖銳起來,“邦格小姐,你傲慢得令人難以置信。你憑什麼笃定‘正确’?我孫女和你年紀相仿,倘若她敢這樣和我說話——”
“所以,我們又回到性别和年齡的問題了嗎?”
一段漫長而冰冷的沉默。
“别說我不公平。”韋納姆終于開口,“我不喜歡你的态度,但我的确賞識你的繪圖技巧。如果你願意,制圖員的工作是你的了。”
“我們之前在信中讨論的明明是工程師職位!”
“我當時是在與邦格‘先生’讨論那個職位。”
隐瞞性别這件事,的确是她理虧。喬歎了口氣:“如果必要的話,我願意從制圖員做起。但我認為——”
“有一點要事先明确。我不是付錢讓你思考,我付錢給你,是為了讓你聽從命令。”
“我無法不帶腦子工作。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正如五翼機無法飛行一樣。”
“夠了!”韋納姆吼道,“太荒唐了,我竟然在聽一個連大學都沒有上過的小丫頭指手畫腳!我是英國航空學會的創始人,我的學術論文被數不清的航空期刊重印。而你是什麼?什麼也不是,一個可悲的、沒有任何資質的業餘愛好者!”
喬的胸膛劇烈起伏着。她真想把自己一等榮譽的畢業證書甩在對方面前,但此時的倫敦,連那所叫“帝國理工學院”的高校都不存在。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喬咬着嘴唇深深吸氣。
“傲慢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您。您拒絕面對自己出錯的任何可能性,又或者,對我的偏見已經影響了您正常的判斷力。您隻要在風洞中測試過這個模型,就知道我說的不過是簡單的空氣動力學事實。
“對權威的盲從是真理最大的敵人。哥白尼的日心說推翻了托勒密的地心模型,代爾夫特塔和伽利略的比薩斜塔實驗證明了亞裡士多德的錯誤。就連您,閣下,您又為什麼選擇緻力于航空研究?畢竟,開爾文勳爵斷言‘重于空氣的飛行器是不可能的’——他可是皇家學會的院士。”
喬毫不畏懼地與韋納姆對視:“真正可悲的,是屠龍者終成惡龍。”
“好,很好……”韋納姆簡直要氣笑了。他一把撕下喬剛剛畫的那張三視圖,狠狠揉成一團,又使勁地扔出去。
“如果你說完了,伶牙俐齒的小姐,就可以閉上嘴去畫圖。或者離開這兒,永遠不再回來!”
喬将先前鋪在桌上的圖紙重新卷起。
“我不會浪費生命去嘗試讓一扇百葉窗飛起來。”她不客氣地譏諷道。
“那我就拭目以待你的成功了,邦格小姐。”韋納姆毫無感情地說,“我十分懷疑是否會有那麼一天——至少在英國不會。”
喬走出韋納姆的宅邸,沉重的橡木門在她身後關上,發出砰的一聲響。
二月的風凜冽地刮過耳畔。她把外套裹得更緊,試圖抵禦内心深處的寒意,卻徒勞無功。
倫敦的街道上熙熙攘攘,馬車的叮當聲與街頭小販的叫賣聲彙成一片。喬無意識地向前走着,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南肯辛頓。
自然曆史博物館華麗的赤陶立面映入眼簾,再向北,則是鍛鐵圓頂的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夏天的時候,她曾在這裡參加了畢業典禮。
航空系大樓本該在的地方如今卻空空蕩蕩,如同她來倫敦時懷抱的所有美好憧憬。
是的,她搞砸了一切。要是剛剛不那麼沖動就好了,喬沮喪地想。
可她分明沒有錯!
韋納姆的設計注定行不通,難道要她颠倒是非,違背科學又違背本心?!
冬日的殘陽穿過光秃秃的枝桠,散落在少女姣好的眉間。她擡手遮住眼睛,有可疑的水漬沾濕了眼角,在太陽下反射出微光。
“……喬!是你嗎?”
在倫敦街頭聽到荷蘭語可不常見——她本能地抹去淚痕,擡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