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凸月的銀色光傾灑在石闆路上,提着燈籠的兵士走在長街上。鄭岸騎在突厥驓上,神情冷漠,眉目間聚着不耐煩的戾氣。
程行禮跟在鄭岸大半個身位後,思索待會兒到了家門口要說些什麼謝鄭岸送他回家。
轉過西街街口,再走一條長街便到程行禮住處。
彼時虧凸月月色明亮,照着人的輪廓身影,程行禮自出京後許久沒見這般清冷如霜的月色,于是馳馬走近鄭岸,親切地說:“世子覺得今夜的月色如何?”
“你現在很高興?”鄭岸轉頭冷冷道,“程知文?”
程行禮想哪裡又得罪鄭岸了嗎?面上仍不改色道:“要歸家了,自然高興。”
“把你的大闆牙收一收,露出來了。”鄭岸懶得跟程行禮這種書讀多了缺根筋的人說話,回頭繼續馳馬,胡亂搪塞回去就算完。
管他程行禮有沒有大闆牙呢!反正他鄭岸沒有就是了!
同行兵士發出幾聲低笑,程行禮微微抿唇,還是再次開口:“不過多謝世子相送,今夜麻煩你了。”
“知道麻煩就不要在講話了!”鄭岸蓦然朝程行禮大吼,“整天啰裡吧嗦的!還給我咬文嚼字,這是塞外平盧境内,胡人居住的河朔三鎮。不是你在長安的金窩窩!裝給誰看啊?!”
鄭岸這麼一吼,兵士們都放緩腳步。隻等鄭岸一聲令下就将程行禮來一通胖揍然後丢回家去,第二天鄭厚禮問起拒不承認。
程行禮被吼得雙耳發聾,想着鄭岸應是飲酒興時被踢出來送他,心裡多少有些不舒服,便緩了片刻,說:“抱歉,麻煩你了。”
忽然鄭岸擡頭看了眼月亮,冷冷道:“好看個屁!慘白的跟白牆一樣。”
程行禮想月色如此清冷柔和,鄭岸怎能這樣說呢。
程家不遠,不消一刻鐘就到。鄭岸不願進去,可念着鄭厚禮的囑托就在巷口目送。
程行禮走近看清門前燭火照着兩個坐着的身影,策馬近身,說:“怎麼還沒睡?”
“友思擔心你,不等你回來不睡。”董伯站起笑呵呵道,看見巷口的鄭岸,眼神暗了幾分。
友思雙手一伸作抱狀,程行禮下馬,笑着把友思抱在懷裡,巷口的馬蹄聲沒響,知曉鄭岸還沒離開,便轉身朗聲道:“謝世子相送。”
馬蹄聲響,巷口的人揮鞭離開。
“爹,你怎麼回來的這麼晚?”友思趴在程行禮肩頭說道。
董伯走前推門,程行禮拍拍他的背,說:“府衙有公事,耽擱了。以後我要是沒回來,你就跟董伯先睡,知道嗎?”
友思抓緊程行禮的衣服,說:“我很擔心爹你。”
“怎麼了?”程行禮從未看友思這樣。
“就那個妖怪!”友思松開程行禮的衣服,雙手在臉上比劃,“我怕他欺負你,他長那麼兇說話也不客氣又沒禮貌。他下次要是再欺負我們,我就把他打跑!”
聽得如此言論,程行禮來永州遇到的所有煩憂都在兒子的聲音中消失,他親了親友思額頭,溫柔道:“好。”
春風過境,卷起牆外飄蕩的衣角,五色珠辮随主人身影落在四蹄雪白的馬背上而消失。
刺史府裡,程行禮身着绯官袍,佩銀魚袋。
坐在書案後對永州的陳年舊賬,才到一地不久,他對這裡的官僚運轉較為陌生。
畢竟車馬緩慢,去往長安需要數月。各地都督、節度使對自己麾下官員都有套自己熟悉的管理方法。程行禮想要融入進去,就隻得取前人經驗,而後慢慢轉為自己所熟悉的。
“北陽轄苁、平、永、遼、松共五州二十八城,戶三萬七千八百二十三,口十一萬八千四百五十六。”程行禮看着呈上的名冊和相對于的帳,劍眉微鎖,“但去年的稅錢為何五州,合上賦稅折合下來隻有一百一千二十萬石米?”
掌錢财租賦的司倉參軍史成邈說:“那我們也不知道啊,百姓交上來絹、米、錢隻有這麼多,還要養軍隊,這花來花去就這麼點了。能怪我們嗎?”
這話被剛擡腳進門的馮平生聽見,他走到參軍面前,肅聲道:“取百姓之手,而用于百姓。這不是在怪你,隻是問而已,你不能這樣與使君說話,知道嗎?”
史成邈是胡人,雖脾性大,但在管永州數年的馮平生面前還是怯了些,放緩聲音:“知道了長史,我嘛,不過說說而已。”旋即他對程行禮說:“使君後面有什麼事盡管吩咐,六曹判司都聽你的。”
程行禮說:“日後有勞諸位配合了。”
史成邈讪讪地笑了聲,看馮平生來了立馬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