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拓跋瑛聽聞程行禮從官衙回來,忙來看他,與他一同來的還有述律綽。
兩人相談間像是多年好友,程行禮不免疑惑。
拓跋瑛主動解釋,述律綽是述律崇的女兒,但早年卻也養在永州外祖家裡,與鄭家、馮家的子女關系都不錯。
述律綽是替述律崇來謝程行禮的,而拓跋瑛則是單純來看他。
程行禮坐在兩人中間,笑着說:“前兩日随世子去城外巡查了,故不在家,拓跋見諒。”
這個借口也是鄭厚禮對外用的,所以拓跋瑛信了。
述律綽對程行禮的書很有興趣拿過幾本喜歡的看,而拓跋瑛聽完程行禮的解釋,說道:“原來如此,隻是說好去那日去打獵,都耽擱下了。”
一聽打獵,述律綽折好書,清咳兩聲,說:“拓跋說的是悲望山嗎?”
拓跋瑛點頭,述律綽看了眼外面的春雨綿綿天,笑着說:“這小雨下了兩日,如果明日是個大晴天,不如我們去打獵?”
拓跋瑛想答應,但卻欲言又止,看着程行禮道:“知文,你去嗎?”
程行禮腹诽怎麼又來問我了,禮貌道:“軍饷還未完全算清,明日怕不得空。”
述律綽卻道:“可明日立夏,照例官員是要休假的。世叔不讓你休息嗎?”
“那還是要休的,隻是……”
述律綽強硬道:“休假的話為什麼不能跟我們一起去?”
拒絕人的事程行禮不大能來,故此在長安做官時沒少被其他同僚拉着去什麼酒席宴會,聽人訴苦。
所以在同僚的口口相傳中,程行禮這麼一個任勞任怨,隻聽話不多話的好名聲就傳開了,就連皇帝都喜歡跟他說話,但再喜歡一旦觸犯到皇帝和權相的核心利益,該滾蛋還是得滾蛋。
在拓跋瑛與述律綽一問一答下,程行禮稀裡糊塗着就答應了,等回過神時,兩人已約好時辰了。
為此程行禮送走人後,隻得又去刺史府算賬,争取在三日之内把這些軍饷數目算清。畢竟軍饷開支隻是财政的一部分,接下來還有農耕、學堂、善老、水利以及田地開墾等錢财花費。
濕潤泥土味沾上黃影下的绯官袍,程行禮聽着院中雨聲,隻覺這是來此地後的難得甯靜。雖昨夜聽了件荒誕的事,可他會迅速調好自己的心,将目光放到來日的路上。
他知道一味的糾結過去與當下隻會讓自己深陷更大的泥潭,唯有朝前看,人生才有蓬勃生機。
雨聲拽着程行禮的筆落下一個個如雲般的字。
程行禮讓值守兵士替他買了份飯,吃後就開始算賬。
越算程行禮對鄭厚禮這個人就越發佩服,在胡漢共同生活的塞外地方,能将田地墾荒、互市貿易做到力比幽州賦稅的成數,實在厲害。
他想難怪鄭厚禮能駐永州這麼多年而沒被調任過,能将這麼一個多民族融合地方的民政、軍事做的如此完美。況且還忠心耿耿,不站皇儲紛争,隻守着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這樣的人才,皇帝不放心他還能放心誰?
算完天秀軍營軍饷的最後一筆時,正巧是黃昏與黑夜交割之時。屋外又下了起雨,滴答雨聲擊在磚石上,回音攜着漫沁而來的灰墨夜色一同跌入晚春初夏的最後一場雨。
屋内有些悶,程行禮起身走到窗邊,木窗被推開時,滿院雨色和春風皆吹入心中。除了那連綿的雨,晚春風也吹着一個坐在欄杆上的人。
程行禮笑道:“這麼晚了世子怎麼在這兒?”
“賞雨。”鄭岸腿支在欄杆上,搭在腿上的手裡轉着個亮瑩瑩的佩飾。
“春雨貴如油,待這場雨下後,軍士們怕就要墾田了。”程行禮站在窗邊,對着雨色說道。
鄭岸嗯了聲,随即又說:“我還以為你會怪我。”
程行禮疑惑:“什麼?”
“前兩天的事。”鄭岸漫不經心道。
程行禮想鄭岸說的應該是他被巴薩抓走那件事,于是說:“事情都過去了,再去糾結那些是非沒什麼意義。”
“你當時要是死了,肯定不會這樣說。”鄭岸握緊手中佩飾,程行禮彷佛看出那是枚玉佩。
程行禮馬上道:“但你來救我了,就說明怎樣我都不會死。”
鄭岸轉頭凝視程行禮,說:“有酒嗎?”
“有。”兵士替程行禮買晚飯時,不知他愛好,所以也買了壇酒來配菜。
雨小了許多,隻剩雨絲在暮沉的空中飛舞。程行禮也坐到欄杆上,開了酒封,遞給鄭岸。
程行禮記不得有多久未見過下雨了,或者說有多久沒有這樣心靜過,伸手接雨,說道:“從長安一路過來,見這塞上江南風景如畫,山巒疊翠,原以為春雨如大地般狂放,卻不想這般柔和。”
鄭岸仰頭喝了口酒,哂笑一聲,說:“塞上江南終究不是江南,你從小長大的地方,難道還記不得什麼樣了?”
程行禮淡然一笑:“許久沒回去過了,已快記不清樣子了。”
鄭岸說:“許久是多久?”
“六年。”程行禮收回被雨絲浸潤的手。
“至少也去過,我都沒去過那地方呢。”鄭岸說,“那兒是什麼樣子?”
程行禮微微愕然,下意識反問:“你說江南嗎?”
鄭岸别過臉看雨,堅硬的嗯了一聲。
絲絲雨幕展開,程行禮回想記憶的故鄉,笑着說:“春日有盛若雲霞的桃李花開,夏日涼爽宜人翠綠遮暑,過了中秋火紅的楓葉就會染透每家牆頭,冬日飛雪不大,但停泊碼頭時可見白牆黑瓦的民屋與雪景相融。故世人說楊一益二,歌舞笙箫不絕,外邦來客,顯吳地風韻。”
程行禮見鄭岸不知何時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垂眸道:“其實許多州縣的四季跟江南出入不大,隻是詩人愛往,添了幾分仙境之感。”
“沒有。”鄭岸漠然道。
程行禮一臉茫然,說:“什麼沒有?”
鄭岸又抿了口酒,淡淡道:“塞外桃花不會像你們那邊那樣紅,冬日也很漫長,一眼望去天地間隻有雪,還冷得很。”
雨聲滴答着沒有停,雨珠滴在屋檐上,在雨霖鈴上彙成珠鍊注入土地坑窪裡。
“少時我也曾向往過長城外的世界,但師傅跟我說,長城外的世界還是那樣,長着一個鼻子兩隻眼兩個耳朵的人。”程行禮說,“天下大同,不同的隻是那顆心。”
鄭岸不太理解這個意思,但也不打算問。
因為程行禮的師傅是朝中宰相袁纮那個老書呆子,老書呆子教出來的小書呆子,肯定也是滿口的孔子、孟子,還有老子。
程行禮說:“說來,長安、洛陽的繁華比之江南一帶更為耀眼。”
“沒什麼耀眼的,全是高門權貴。”鄭岸話語停頓了下,又說,“看不起番将的世家子弟以及書生。”
程行禮聽出鄭岸話裡的不滿與情緒,對于人心裡的成見,他無法用平生語言去消弭,隻說:“若無将軍等戍疆衛國,我等如何能談天下?其實我等皆是流着同一種鮮血的人,不過因生長地域不同而已。血肉軀體,三魂七魄所鑄造的都是人。”
“聽不懂。”鄭岸不想跟程行禮談論這個問題。
程行禮釋然笑道:“世子大智若愚,自然明白這個,隻是對朝中奸佞不苟同而已。”
廊下安靜許久,鄭岸沒有接話,程行禮自愛雅事,見此雨景也是一時賞起。
“巴薩怎麼死的?”鄭岸忽然問道。
“一個叫元青的刺客殺了他。”程行禮不打算瞞着鄭岸。
“元青……”鄭岸念着這個名,笑着說,“一個亡命之徒,早年跟我爹走過兩招。”
“誰赢了?”程行禮問。
鄭岸答道:“他,他的刀比我爹的快。”
很快,他又說:“他為什麼救你?”
程行禮答道:“他說他是我爹。”
鄭岸眼神細細打量了下程行禮,冷笑一聲:“你父子倆也不像啊。”
“我知道,他不是我爹。”程行禮很是自然地說,“如果真是,二十二年了,不會不來見我的。”
鄭岸感覺程行禮有些惆怅,把酒遞給他,說:“或許是有事耽擱了。”
程行禮接過酒,唇不沾邊的仰頭喝了口,笑着說:“可能吧。”
“其實我沒想到他居然會那麼不要臉,說他是你爹。”鄭岸皺眉道,“他早年間,不知道殺了多少人,簡直是個冷血閻羅。他那樣的腦子,怎麼可能會生出你這麼聰明的人?”
程行禮難得見鄭岸類似誇贊的話,溫和道:“世事随緣吧。”
“你看事這麼好?”鄭岸摩挲手中玉佩,似笑非笑地看向程行禮,“其實巴薩那人,最善騙人。當時他拿周萱下落跟我交易,讓我把你交給他,我還以為他又要殺人,卻沒想到是跟你玩水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