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半月,鄭厚禮與馮平生不在,鄭岸和元青也消停了未來也尋過程行禮。
程行禮便全心将精力付諸在永州的建設上,先是将永州的陳年賬冊全部梳理一遍,将官員與兵士俸祿一一核查,而後再将永州的水利、土地、學堂、互市走訪,仔細調研和挖掘民衆所需,并将永州城内多餘的、不合理的賦稅下令廢掉。
在查徹多餘賦稅期間,程行禮通過學堂、公廚的開銷查出史成邈在都督府上的貪污錢數。他将那些賬冊數目、與仆固雷書信往來以及結果整理好,差鄭厚禮留給他的六名親兵送往營州告知。
對于此種結果,史成邈懵然不知。
四月花開,互市集上,人聲鼎沸。
程行禮牽着友思和拓跋瑛來這兒購置文房四寶,城東學堂修好後,他處理公文繁忙,無法兼顧孩子課業。
永州儒生不多,作為刺史,程行禮就将友思送去官學讀書。
“這兒南來北往的貨商多,什麼樣的文房四寶都有。”拓跋瑛說,“湖筆、徽墨、端硯、宣紙這些好的在這兒都能找到。”
程行禮見其南來北往貨商都有,内裡繁華比之長安的東西兩市更是不讓,内心對鄭厚禮更是升起不少欽佩。
書肆裡,程行禮買好幾沓白紙和筆墨硯、鎮紙等等,結賬時怎料拓跋瑛搶在程行禮前頭給的錢,惹得程行禮十分不好意思,想把錢還回去,拓跋瑛卻抱起友思跑了。
一刻鐘後,程行禮在賣馄饨的攤上找到了正在吃馄饨的兩人。
程行禮先是結了馄饨錢,又拿出離開長安時好友袁亭宜藏在贈他書本裡的金稞子,坐下說:“我給他買文房四寶,怎能讓你結錢?”
“誰給錢不是一樣的嗎?還分什麼你我?”拓跋瑛推回金稞子,又摸摸吃馄饨的友思腦袋,說:“再說了,友思要去上學堂了,我與他認識這麼久,給晚輩買點禮物聊表心意也是正常。”
程行禮又把金稞子塞到拓跋瑛手裡,蹙眉道:“可這太貴重了,表心意也不能這樣。”
拓跋瑛劍眉一皺,牽過程行禮的手,把金稞子放入他掌心握住,以防程行禮在還給他,并從容道:“我這個詩書不通,漢字不識幾個的長輩除了能給他花錢,還能給什麼?”
程行禮又要拒絕時,拓跋瑛又說:“收下吧。就當這些日子我找你學字時的束脩了,你要真的還給我,那就是日後不想誠心教我了。”
這些日子,拓跋瑛會在程行禮不那麼忙時才到程家來走動一二,學詩讀書,多數來時還會幫董伯劈柴做事,弄得程行禮都實在怕他來了。
“我并非此意,隻是實在過意不去。”程行禮欲言又止。
友思吃完馄饨,眼看父親與人推搡的風度毛病又犯了,心知這兩人不知要推搡到何時,于是拿起方才拓跋瑛給他買的驢打滾吃起來。
拓跋瑛是個爽快性子,見程行禮性情溫吞,便直接道:“那就收下,别說其他的了,否則我都要氣了。”
程行禮無奈隻得起身理好衣袍,躬身叉手一禮,說:“勞拓跋賢弟破費了,日後拓跋若有難處,程某定傾力而為。”
拓跋瑛連忙站起扶正程行禮,笑着說:“養孩子破費乃是常情。”
文房四寶中最便宜的一沓白紙也要六十文,而六十文隻得百張,若是遇上黃紙,那便是三文一張,古來讀書人最費的便是紙。更莫說書籍之類,動辄百文錢。
吃完馄饨,友思又想吃市集不遠吃食,程行禮知他脾胃隻好帶他去買。
但有拓跋瑛在,友思是吃完這個又想吃那個,程行禮想勸,卻被拓跋瑛推回去,以緻拓跋瑛帶着友思買了一大堆糕點。
糕點吃完買完,程行禮念着因家中無浴房也無多少柴火燒熱水,父子倆已有好幾日未沐浴。所以一見澡堂,程行禮就又想給友思買兩身衣服帶去洗澡。
衣鋪店中,博士拿了幾件寶相花和蓮花連珠紋的布匹出來,用官話說:“這可是兩京裡勳貴人家最喜歡的衣服樣式,郎君你的小公子穿上,可就像神仙畫裡的福祿娃娃一樣。”他看友思提着文房四寶,就又說:“書讀好,衣裳料子穿好怕是會一舉登科。”
程行禮不太懂這些,隻是見這料子觸手絲滑,想來夏天穿上應會透氣舒适,就讓博士給友思做幾身衣服。
這時程行禮見櫃上奉着一匹寶藍色的聯珠團花錦,他在長安數年,一眼就看出這錦緞乃是上乘物,想着怎麼也得酬謝拓跋瑛為購文房四寶的錢,便問拓跋瑛:“這匹錦緞,拓跋覺得如何?”
拓跋瑛本在看友思量身,一聽此話,就踱步至程行禮身邊,尋目光看去,答道:“好看。知文穿上定是玉樹臨風。”
“我官袍都穿不過來,不必做衣。”程行禮說,“拓跋既覺此錦不錯,那我贈你,以謝方才你購筆墨之情。”
拓跋瑛微微詫異,問:“你謝我?”
程行禮點頭答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何況此錦确實顔色上乘,紋樣輕巧富貴,配之拓跋,真乃有王謝子弟風範。”
“你覺得我穿這個會好看?”拓跋瑛眼神落到那匹寶藍錦上。
程行禮道:“自然。”
博士量完友思,走過來開始做生氣,笑着說:“郎君有眼光,這可是從長安來的錦緞,我這家店就這一匹。再配上我的手藝,那做出來的衣裳,可是跟天上仙子做的一樣漂亮。”
拓跋瑛本想拒絕但又拗不過程行禮,就隻得被博士拉去一旁量了身。程行禮買了三件成衣給董伯,想着要去洗澡,就給自己和友思買了件便宜的成衣換,趁拓跋瑛不注意時又問了博士拓跋瑛的身量,買了件稍富貴的成衣。
等算完,這幾身衣服,程行禮就很爽快的給了出那顆一直送不出的金稞子。
等出了店鋪,拓跋瑛不知為何還在愣神,程行禮問道:“拓跋,洗澡去嗎?”
拓跋瑛看程行禮拿着衣服,眼神猶豫一瞬,點頭同意了。
澡堂的隔間裡,水霧氤氲。程行禮打着赤膊腰上圍着浴袍,坐在水池邊搓化皂莢給友思洗頭,而友思坐在水池子裡,玩一塊毛巾。
“你還會給他洗頭?”拓跋瑛褪去衣袍,赤|裸着胸膛,下身浸在池子裡,凝視程家父子這一溫情時刻。
程行禮笑道:“這養育孩子,自然什麼都要會。交予旁人我也不放心,況且友思偶有頑劣,沐浴時因玩水得風寒得的次數也是有的。”
拓跋瑛拂了把水擦身,有所思道:“知文真是位好父親,友思娘親呢?”
程行禮舀水沖洗友思的發,默聲須臾後說:“去了很遠的地方,過幾年就回來。”
這個答案拓跋瑛在父親嘴裡聽到過,這個地方真的很遠很遠,遠到文字所不能描述,時間也不隻是幾年,而是永遠。
澡堂裡一時有些安靜,拓跋瑛知自己問錯了話靠在池邊不語,而程行禮也知自己的回答好像勾起了拓跋瑛的傷心事,正思索着如何開口。
友思洗完了頭搓了澡,就劃水到擺着吃食的池邊玩去了。
池子有些大,友思一走,程行禮與拓跋瑛隔得距離就突然近了許多。
程行禮解了浴袍浸入水中并移進拓跋瑛,看友思離二人有些距離後,低聲道:“友思可憐,父母早逝,隻有一姐帶着他乞讨為生。”
拓跋瑛聽聞此言不免震驚,發現友思沉浸在美食中,沒聽見話後,也挪近程行禮,小聲道:“那他姐呢?”
程行禮又說:“埋在長安□□陵。她去世前把友思托給我。”說起往事,他的聲音不免怅然,“那時友思才兩歲,不記事,所以我隻跟他說,你娘去了很遠的地方。”
“他問過他娘嗎?”拓跋瑛側頭問程行禮。
程行禮淡笑:“問過,我也隻說娘很愛你,等你長大了她就回來了。”
拓跋瑛眼神似是陷入無邊舊事,深邃俊朗的眉眼泛起濃濃愁意。程行禮一手按在拓跋瑛肩上,說:“父母之身,沒有不愛子女的,在一定境地下,有時謊言并不是欺瞞,而是避免孩子知曉後,一時悲傷。”
拓跋瑛注釋着程行禮的面容,程行禮又道:“或許有一日友思也會知曉真相,但自私如我會想至少這孩子前面數年,都不會沉浸在傷痛裡。”
“我不是聖人,自也有缺。”
“小時候我信阿爸的話,真以為阿媽去了很遠的地方。”拓跋瑛将程行禮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拉至胸前握着,說:“在繼母未進門前,阿爸還是愛我的。但繼母來後,阿爸又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而我就是那多出來的一個。”
繼母告訴我,阿媽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程行禮笑着握緊拓跋瑛的手,希望如此能開解到他,肯定說道:“有些人終歸是要離開的,來來去去都是命數。但父母對你的愛不會減少,隻是在蒙塵間不得見而已。往事已過,自要珍惜當下。”
拓跋瑛感受到程行禮手上的溫度,忽而臉上一紅,收回手拿毛巾擦身,忐忑道:“是。珍惜當下,自然要珍惜。”
兩人就這般洗着,程行禮見拓跋瑛拿着毛巾擦背不免費力,就接過毛巾,說:“我幫你吧。”
“啊?!!!”拓跋瑛想轉頭阻止,卻被程行禮推回頭,他說:“别動。”
拓跋瑛雖長相英俊,眉目溫和。但卻生了副武人肌肉,穿衣時身型修長,寬肩窄腰,可脫了衣裳,隻見肩背寬闊,麥色腹肌塊塊分明,胸肌壯碩漂亮。在此水霧的濕潤下,幾處帶着刀疤箭傷的肌肉似被鍍上一層煙光。
從前在長安官衙裡的浴池,程行禮跟友好的同僚洗時,總會互相幫襯着洗一下。百姓盛沐浴之風,洗沐浴更是常事,對此幫人一把沒多大意外。
尤其是程行禮手法輕柔,在長安的好友,都喜歡跟他一起洗。
“還挺舒服,知文還會這個啊?”拓跋瑛肌肉僵着,稍側頭問道。
程行禮抹開拓跋瑛的肌肉,笑着說:“以前在京時的好友都說我擦得舒服,或許是天生的吧。”
“鄭九也這樣說嗎?”拓跋瑛放松了些,繼而又問。
程行禮答道:“嗯。”
拓跋瑛怔了下,說:“你還跟他一起洗過?”
程行禮笑着說:“以前出去打獵時累了,滿身大汗不好回城,就會尋個澡堂洗洗,不過他們不像你這樣緊張。放松些,别繃着。”
拓跋瑛笑了聲沒說話,僵住的身體也在濕熱布滑過肌膚時松緩下來。
熱霧緩升,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多是拓跋瑛問程行禮,他聽聞的在長安時的趣事,程行禮也就挑好玩的回。
友思坐在池邊吃東西,手裡拿着本小圖冊看。
但就在此時,池邊格開兩個池子的屏風被倏的拉開。程行禮和拓跋瑛不約而同地看去,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道戲谑刺耳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
“你倆感情還真好啊!”
程行禮蹙眉心想,鄭岸怎麼在這兒?
隻見鄭岸也是裸着胸膛,以食中二指半推開屏風一縫隙。
鄭岸微上調的挑釁眼神不住打量給拓跋瑛擦背的程行禮,而程行禮眼神也不解地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