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時,兩人由史成邈從許國公府的小道帶出回到了客舍。
史成邈不敢耽擱,畫了份新的府内地形與兵力駐守圖留給兩人,又怕仆固雷看他不在起疑,于是約好了今夜時辰就回了國公府。
兩人昨夜奔來奔去一宿,吃完早飯,鄭岸出門打鑰匙,程行禮洗了個澡換上幹淨衣服才覺舒服不少。
“看出什麼了嗎?”鄭岸從外面回來看程行禮坐在榻上看信與賬冊,于是坐在他對面說道。
程行禮說:“軍饷未發,他向戶部尚書要的百萬軍饷都還壓在手裡。裡面也有幾封他與車遙辇的室韋語信,你看。”
程行禮把幾封信遞給鄭岸,鄭岸接過後細看幾遍,肅聲道:“車遙辇真是蒙心了,居然相信仆固雷這混子。”
信上說隻要車遙辇激起天秀、神宛兩軍之變,到時再配合史成邈做的假賬,便能以貪污軍饷、豢養私兵為名把鄭厚禮從都督的位置上拉下來,由車遙辇坐。
且信中還說,就算此計不成,隻要車遙辇把軍饷這些都給仆固雷送去,那他也會保舉他去盧龍節度使帳下。那兒近關中,做個節度副使加一州都督,沒幾年就能調到長安去。
于是乎,在這種誘惑下,車遙辇心動了。
這也就是不久前,程行禮查出的空饷一事來源。
“錢有命拿,也得有命花。”鄭岸把打好的鑰匙放到案上,說:“鑰匙也有了,我爹下落也有,今夜成事不難。”
“就是不知,今夜之前會不會還有什麼。”程行禮總覺得一進城他的心裡就有點慌,彷佛有什麼在牽引着他。
鄭岸笑着說:“不會,昨夜仆固雷勸着史成邈。”随即沉思着想了想,說:“說時候沒到前,我爹他們會活着。”
程行禮說:“就這些?有透露其他嗎?”
鄭岸冷哼一聲,也不隐瞞,直接道:“就情情愛愛,我厲不厲害這些事。還有就是,你怎麼不來看我?是不是還在恨爹?”
最後那兩句,是鄭岸壓着嗓子學仆固雷說話來的,戾氣臉和調笑的嗓音十分滑稽。
程行禮笑了下,旋即又疑惑:“時候?這時候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想不出來就不想了,這些人肚子裡裝着千卷百卷書的秘密。”鄭岸說,“這些事你想不明白,咱們走一步看一步,救出我爹再說。有我在,那你放心吧。”
确實眼下最要緊的事,就是救出鄭厚禮,其餘的隻能後面再說。
昨夜奔來跑去一宿,兩人都疲累不堪,草草收拾了番床就休息。
這次因上床時程行禮慢了會兒,隻能睡外側。初夏的風混着市集上的叫賣聲送進程行禮耳裡,他微眯着眼瞧見窗邊屋檐下随風而動的紅綢子,心内那抹緊張随紅綢子散去。
枕邊的鄭岸除了上床時跟他打趣了兩句外,早已睡熟發出鼾聲。程行禮忽視這些,阖眼入睡,但不過須臾,他就睜眼推開鄭岸搭在自己胸前的手。
前些日子趕路,程行禮沒發覺鄭岸睡覺時喜歡抓東西。但今日許是床又大又舒服,鄭岸睡得很不老實,不是摟他就是抱他,再不濟就是往他身邊靠,手腳齊用地扒着他。
與鄭岸争鬥了近半個時辰後,程行禮累得出了不少汗,相反鄭岸還是睡的香甜。
面對鄭岸的不老實,程行禮想叫醒他,可看他胡茬青面,眼底烏青,又不忍心。無奈的他最終隻得妥協,由鄭岸抱着,寬慰自己至少這床還能睡,在鄭岸懷裡尋了個舒服姿勢睡了。
隻是臨近睡前,程行禮聞見了一股清幽冷冽似是安神的燃香。
以及幾下清脆的鈴铛聲。
那來回搖擺的聲音像是有人撥動了一串鈴铛。
“叮鈴鈴——”
混沌中,渾身無力的程行禮聽到有女子在他耳邊念一首下阙詞。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的詞念完,程行禮力氣恢複了些,想動卻發現,自己手腳皆被固定動彈不得,于是微眯着眼去看。
這是間洞穴,石壁上點着幾排火把将這陰暗濕潤的洞穴照亮。洞穴很大,中間砌了張巨大的石台,而程行禮則呈大字型,手腳被鐵鍊鎖像是待宰的羔羊般被固定在石台上。
方才吟詞的女子背對着跪在程行禮腳邊的案前,彷佛在沏茶,因為程行禮聞到了觀音茶的味道。
“既然醒了,就睜眼吧。”女子淡淡道。
聽女子如此說,程行禮也就睜眼完全打量這裡。索性頸部未套鐵鍊,他扭頭發現,石台周邊竟還有一大圈水隔開中央與對岸,石燈拽着燭火,牆邊是林立的兵器槍戟及弓弩橫刀。
說是石台,程行禮倒更覺得,這像是個陣法,而他自己則就是陣法中的。
祭品。
“你不是祭品。”女子飲了口茶,笑着說,“我也不會殺你。”
“那你是誰?”程行禮心想那女子怎能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我是誰?不重要。”女子放下茶盞,轉身看着程行禮說:“不過我真的能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轉身那瞬間,程行禮方看清她的容貌。
人生二十餘載,程行禮也算見過帝後貴妃的才子,雙眼看過萬事萬物的美,可眼前這女子比他見過的所有女子都尊貴俊美。
繡金鳳窠紋玄袍襯得女子凝脂膚色姣若月華,面如芙蓉眉似二月柳,眉目俊美卻不失淩厲。
儀容貌美,雙目卻透着一股無情。
女子手拂臉,笑道:“我很美是嗎?”
“美人似花,娘子可稱芙蓉面。”程行禮見那女子手背赫然描着金蓮花。
那花妖冶又是詭異,但他又見女子頸間似有經脈突起。彷佛有什麼在血脈裡按耐不住的東西想要破血肉而生。
女子收笑,怅然道:“很久前,也有個人這麼誇我。”她看向程行禮,說:“你知道是誰嗎?”
程行禮茫然地搖頭。
女子答道:“程雲玑。”
“你認識我娘?”程行禮聽見母親姓名,情緒激動起來。
女子說:“何止認識。我與她相伴數年,不曾想到頭她竟如此糊塗。”
“什麼意思?”程行禮焦急道,“這兒是遼東大地,我娘是江南人士,她怎麼可能會認識你!”
“元青還沒告訴你?”女子柔聲道,“你是誰嗎?”
元青?程行禮心中不敢動念,立即回道:“他說他是我爹。”
女子沉默須臾,微挑眉道:“确實,你的命是他給的。”
“他真的是我爹?”程行禮實在想不通,為何自己來這裡做官,會遇到許多他從前未聽說過的事?
女子走近石台,歎了口氣說:“那雲玑就不會死了。”
程行禮怒道:“他到底是不是!”
“你想有個家,但這對你而言就是個錯。”女子手指摸上程行禮的臉頰,程行禮想躲卻被女子掐住下颌,女子俯首凝視他,說:“你長得與你娘有七分相似。”
冰涼的指腹滑過程行禮的眉眼、鼻梁、最後是嘴唇,女子緩緩道:“這張臉,扮上紅裝定與雲玑容貌無二。”
程行禮覺出話中不一樣的感情,不太确定地說:“你恨我娘嗎?”
女子笑了下松開他,眼裡突然現出萬般柔情,喃喃道:“我怎麼會恨自己的妹妹呢?”
程行禮再是無法接受這些荒謬的事情,皺眉道:“我從未聽他們提起過你。”
“世人之口怎配念我姓名?”女子手指繼續往下,挑開程行禮的衣袍,又說:“瑤姬。”
程行禮感覺腰帶已被解去,胸膛赤|裸在空氣裡,茫然道:“什麼?”
“我名瑤姬。”
天色将晚的國公府後院中,鄭岸與一男子破刀割開最後一名守暗牢兵士的喉嚨。
史成邈哆嗦着手打開了地牢,說:“世子!快走!”
鄭岸與男子見兵士還未追來,轉身沒入長石階梯往地牢去。刀上血滴落在潮濕的磚上,哐當的鑰匙散不開鄭岸心裡的懼意。
隻因待他醒來後,程行禮又被人擄走不見了。
他心慌心焦,出門找了一大圈都不見人,冷靜下來分析一通。見外頭已快夜幕,隻能去集市備好長弓箭羽、橫刀、飛镖、短刀先營救父親。
備好武器之,鄭岸偶然見到了慎州刺史之子,安清和。
兩人早年便以武相熟,鄭岸得知他是因為慎州刺史半月不曾來信後,特意趕來營州。兩人與安清河帶來的數百兵士走小道進了國公府。
鄭岸在約定好的地方接應到史成邈後,史成邈就帶他們潛到後花園地牢救人。
他想若是仆固雷為了藏寶圖抓走程行禮,或許會跟他父親關在一起,關在地牢裡。
如果不在地牢,那他就把整個國公府翻過來找。
地牢的階梯蜿蜒扭曲着前伸,鄭岸走在前頭一刀刀擊敗撲上來的兵士,同時也證明着地牢裡有他最在乎的人。
一口小窗照着的石壁牢房深處,鄭厚禮盤膝養神,後面是實在忍不了馮平生的呼噜聲就一腳把他踹醒。
馮平生被踹下了草鋪,坐起茫然道:“你踹我幹啥?”
“你呼噜聲太大了,”鄭厚禮說,“吵。”
馮平生站起拍拍屁股,說:“哎呀!這不用操心其他事的大好時候,不睡覺還能幹嘛?!”
說完又躺下準備繼續睡,邊睡邊扯被子,自言自語道:“昨晚上隔壁的安老三被你呼噜聲吵了一晚上都沒睡着,人家也沒說什麼。”
鄭厚禮:“……”
鄭厚禮道:“仆固雷下的這軟筋散力不大,我估摸再有一兩個時辰武力就能恢複了。”
“真的?”馮平生翻身看着鄭厚禮,很是疑惑地說:“你說他圖啥?把我們一幹官員囚禁在這兒,也不殺也上刑,就幹關着。”
對于這個問題,鄭厚禮也不知道。
在他與各州刺史、都督彙報完過後幾月的軍防部署,并且與其他幾位都督按下仆固雷縮減軍需的想法後。仆固雷邀他們去國公府做客,而也就是那晚。
宴席歌舞笙箫,香霧撲鼻。許多武将渾然睡去,醒來就内力全失地關在地牢裡。
“誰知道呢?”鄭厚禮說,“也不知外面過了多久,希望鄭岸發現我沒寫信會來救咱們。”
“該說不說,大郎這個腦子一定有的。”馮平生說,“而且有程行禮在,咱們沒寫信回去,他倆怎麼也會警覺的。”
鄭厚禮颔首,馮平生拿起地上的酒喝了口,就又預備着睡下時,聞見一股濃烈刺鼻的藥香,說:“什麼味道?”
鄭厚禮也聞到了這股味道,走到欄杆處,側斜着往外望。外面一片靜谧,但細聽下,好像有人朝他們靠近。
靜壁聲中,暗香浮動。
地牢深處,不知是什麼刑具或壓血腥味的塞外香料,鄭岸三人周身都染着淡淡幽香。
鄭岸忽然像是想起什麼,說道:“清和,你說安使君四月初二後就沒給你寫過信?”
“是啊。我娘四月初六的生日他都沒送個禮,這不是他,怪得很,所以我來看看。”安清和生的健壯,長刀花旋到處幾乎片甲不生,他長臂囚住撲上來的兵士刀朝脖子一抹,兵士的血灑在鄭岸臉上。
他顫着聲音,問:“那你什麼時候從慎州出發的?”
安清和護着拿鑰匙的史成邈,答道:“四月初九。”
鄭岸有個念頭,若仆固雷想将這群力達幾百斤的武将全部關起來,定不會挨個來,一定是在某個時間點全數放倒。
營州地處慎州與永州相交之點,三州互成犄角,路程大差不差。鄭岸知道安家夫婦感情和睦,年年送禮,決不會在這樣日子失禮。除非這時候的鄭厚禮一群已被仆固雷控制,那鄭厚禮寫于四月初七的信是怎麼送出來的?
鄭厚禮凝望着栅欄外,隻見火光擁着一修長健美的剪影過來,來人的刀尖淌着血。
呼吸間,鄭厚禮隻看轉影一閃,一人便來到自己的牢房前,飛刀一劃,銅鎖落地,不免震驚。
元青抛出兩把刀給鄭厚禮,說道:“快走!”
鄭厚禮利落接刀,後朝馮平生一彈,馮平生空手穩當握住。
“多謝。”鄭厚禮颔首道。
元青轉身出了牢房,說:“别急着謝我,你兒子還在許國公府。”
鄭厚禮與馮平生出了牢房,才見守衛兵士皆被迷藥迷倒,鄭厚禮疑道:“那這裡是什麼地方?”
“開元寺塔地底。”元青解了其餘幾位都督、刺史的牢房說道。
“地底?”慎州刺史說,“還在佛塔下面,仆固雷想幹什麼?”
元青道:“成仙吧。”
一都督嘲道:“腦子被豬吃了?在佛家下面論道。”
待出了地牢,鄭厚禮才知這地底内裡道路錯綜複雜,路上兵士都被元青藥倒。且那股刺鼻的藥香味道便是元青身上散發的,細聞之後像雄黃。
洞内空間狹小,行走時不免彎腰,走了段狹仄逼人的水路,轉了幾個彎後才見一處光亮的洞口。
元青站在洞口,說:“你們的兵馬在出去二裡地外等着,不知道許國公府有多少兒子、安答去救你們,要救人就快去。”
慎州刺史聽此,忙不疊跑了出去。這些被關了數日的都督、刺史勢必要去找仆固雷公道,跟着慎州刺史出去了。
不多時蹄聲大喝,馬蹄如同驚雷破地朝許國公府去。
“我兒來了?”鄭厚禮嚴肅道。
元青答道:“來了。”
鄭厚禮抱拳答謝:“謝了,今日救命之恩,必當厚報。”
元青淡淡道:“不必,你快走吧。日後有空當煮酒相談。”
“你呢?”鄭厚禮問。
元青道:“救我兒子。”
鄭厚禮心中對他升起絲敬佩,右手按左肩行了個禮,帶着馮平生出了洞穴。
元青手覆在穴口的機關上,半晌後,還是未能按下,轉身朝洞内走去。
月至中空,國公府地牢裡。方才那心中一念讓鄭岸更加害怕,若這一切都是局,那他和程行禮豈不是自投羅網?
困惑的答案終于在他和安清和殺至地牢深處展現,牢房裡除了流水般的刑具,空無一人。
史成邈跟在安清和身後,看到這一幕,“哇”地一聲大叫,哆哆嗦嗦道:“人呢?我的郡王呢?”
“閉嘴!”
鄭岸與安清和同時喝道。
史成邈不敢去抓臉上沾血的鄭岸,隻能抓着安清和,哭喪着一張臉說:“此處重兵把守,又是仆固雷曆來關押重犯的地方,怎麼會沒有人呢?!”
“因為人不在這兒。乖兒子。”
一道清朗溫和的聲音在三人頭頂響起,彼時地牢頂部響動,石頭移開,火把的光從上面照下來。
就在此時,史成邈雙膝一軟,摔在地上,雙眼緊緊盯着上面那人喘息。
“你怎麼了?”安清和欲扶起史成邈,奈何自己也雙腿一軟棄刀倒地,模樣與史成邈一樣。
并無兵士逼近,可就是這樣,鄭岸才會有點心慌,仆固雷費盡心機将自己召來,到底想幹什麼?
“乖兒不聽話,就隻有自讨苦吃了。”
火光影裡,一位五官俊朗剛毅,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自石邊現身。
“仆固雷!”鄭岸怒道。
仆固雷笑道:“别來無恙,世子。”
鄭岸忽覺肺腑有熱流遊走于四肢,是軟筋散。一想進來時所聞到的幽香,頓時大驚,奈何軟筋散入體,他隻得握刀單膝跪地。
“我爹呢?”鄭岸咬牙切齒道。
仆固雷袖邊一甩,說:“現在應該是死了吧。”
“狗鼠輩!”鄭岸想站起,可渾身無力,且一動骨頭縫中就像是插入千萬細密鋼針,疼得他冷汗直流。
“現在罵我有什麼意思?”仆固雷笑道,“為了把你引過來,我可是廢了不少心思。”
随即他看向史成邈,皺眉道:“我給過你機會,七郎,沒想到你不珍惜。”
史成邈五官都擰在一起,顫聲道:“滾!”
鄭岸懶得去管這對父子的恩怨,攥緊刀柄,痛苦地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仆固雷淡淡道:“為什麼要告訴你。”
鄭岸身體上的痛苦已快讓他跪不穩,但他不能倒下,決不能倒在這樣一個人面前。他身上袍子滿是髒污,英俊的面容也因與上千兵士厮殺沾上塵土,望向仆固雷時,雙眼近乎血紅,緩神片刻後,他沉聲道:“程知文呢?”
“我走的時候他還活着。”仆固雷随意道,“不過現在說不定了。”
鄭岸道:“你想從我和程知文這兒得到什麼?”
一直沒殺他,不會是逗着玩的。
“死人沒權力知道。”仆固雷笑起來很是随和,他朝旁邊一揮手,頭頂的光亮即被緩緩關上。
最後那刻,三人聽仆固雷說:“好好享受你們的美夢吧。”
石台中,程行禮衣袍皆被瑤姬除去,渾身赤|裸無牽挂。
瑤姬坐在案前悠悠喝茶,程行禮覺得瑤姬像是在等什麼,所以脫了衣服後,瑤姬并未拿短刀割開自己的咽喉、胸膛,而是與他聊家常,對話的溫度就像是個關心晚輩的和藹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