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定好行程後,程行禮又在村裡養了幾天,期間鄭岸倒是克己複禮,進退有度,沒有做奇怪的事。等他傷好得差不多時,見晴空萬裡就放心地跟鄭岸一起往小蒼山上去。
小蒼山本是鮮卑山餘脈,山脈連綿的橫戈在草原上。呈西高東低之勢,不下雪時整個林間猶如琉璃般晶透。
清晨的光照着挂雪的杉樹,林間偶有吃松子的鼳跳躍。
鄭岸一襲黑熊大氅包住睡熟的友思一騎在前,程行禮裹着狐裘大氅在後面,兩人身後是鄭岸帶來的數百親兵。
“餓。”友思扒開鄭岸的大氅,仰頭大喊。
程行禮想孩子至少會對着鄭岸說單字了,比如餓、抱、冷、還有爹,當然這個爹是對着鄭岸叫的,鄭岸起先一聲驚訝無比,後來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經驗豐富的兵士很快架起鍋子做飯,鄭岸抱着友思,在雪地上鋪開裡正畫的地圖,說:“速度快的話,太陽下山前,我們就能翻過這座山。”骨節分明的手指拿着樹杈在羊皮上指揮,說:“下山後就是土護真河,再沿着土護真河往上遊走,明日午時前就能到你說的那個村子。”
程行禮面容有些蒼白,點頭說:“多謝世子一路相送。”
“不用謝。”鄭岸戴着頂狐氈帽防寒,帽上插着翎羽,英俊健朗。
友思坐在鄭岸懷裡扭來扭去,想玩氈帽上的翎羽。
程行禮按下友思的手,說:“别謝我,我可是友思他爹。”
短暫的和平相處讓程行禮選擇性忘記兩人之前的不愉快,除此之外,面對友思一直纏着的人他沒有别的辦法,鄭岸笑了下沒有說話。
鄭岸也知道程行禮隻是因為友思才跟自己綁在一起,也就不讨嫌惹人煩,想着給友思治好了病,也快過年,他應能回永州陪老爺子住兩天。
也能順便打探拓跋瑛和程行禮的感情進展到何處了,畢竟拓跋瑛那小子看上去就不像是個好人。
熱鍋飯下肚,程行禮冷僵的身體好了許多。鄭岸瞧着程行禮面容蒼白,嘴唇有點發青,探了下他的額頭,不燙甚至有點冰,心中升起一個不好的預感,說:“你看上去不太好的樣子,冷不冷?”
程行禮感覺身體都遭雪浸麻木了,搖搖頭說:“不冷。”
鄭岸把氈帽戴在程行禮頭上,程行禮伸手偏頭拒絕,頭卻被他掰回去,還聽鄭岸說:“忘了上次在營州渾身發冷病的樣子了?這大雪天的,要是你真發起冷,可就挺不過去了。”
營州那刺入骨髓的寒涼程行禮自不敢忘,凝視友思清澈的眼神,為了孩子他得活着,颔首戴好氈帽。
山林腹地,崎岖颠簸,騎馬不便。
百餘人又下馬而行,正翻山時,前頭探路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叫,校尉來報:“世子,有捕獸夾!”
鄭岸道:“傷得嚴重嗎?”
“有點。”大雪天的,校尉不敢隐瞞,又說,“那段路是空的,有兄弟踩到了機關,受傷了十幾人。而且前面很長一段路恐怕是獵戶用來獵野物的,捕獸夾與地牢很多。”
鄭岸翻出地圖,斂眉看了片刻,說:“帶受傷的兄弟們下山回安清和那裡,把衣物幹糧都給我吧。”
校尉不解:“世子?”
鄭岸道:“這兒離克上蘭村不遠,翻下山頭就是村子,陷阱多不好走,輕裝易行還快些。你們繞大道去克上蘭村接應我們,我和使君先帶小公子去巫師那裡。”
校尉猶豫着,鄭岸喝道:“軍令明白嗎?”
校尉忙不疊說明白明白,帶着一衆兵士走了。
程行禮收拾着兩匹馬上的幹糧,說:“是要換路嗎?”
“這都猜到了?”鄭岸上馬,用裘衣罩好友思。
程行禮蹬鞍上馬,說:“前方全是陷阱不能走,你看了地圖許久,是要繞路。”
鄭岸調轉馬頭,肅聲道:“千算萬算沒算到翻山的最後一條路有釘子,咱們輕裝簡行,比拖着大部隊慢悠悠走快多了。”
果不其然鄭岸帶着程行禮朝東面去了,沿途疾馳着過了雪山水。
山頂之上,鄭岸右手持鞭望了眼兩座山巒下已結冰的土護真河,左手欣然地摸了把友思的毛腦袋,向身後說:“馬跑快點的話,天黑前就能下去了。”
這句話說完許久,鄭岸都沒聽到程行禮的回答。回頭看去,隻見程行禮抱着雙臂縮在馬背上瑟瑟發抖。
鄭岸喚道:“你怎麼了?”
這聲一喚,渾身發抖的程行禮擡眼看去,紫紅的手抖缰。馬蹄還未揚,他整個人就直愣愣的從斜坡上滾了下去。
鄭岸喊道:“程知文——!”
半個時辰後,鄭岸一手托着挂在身上的程行禮,一手提柴,背着友思撞開一處破爛木屋。掃去角落裡的灰,脫了外袍鋪在泥地上。把嘴唇發紫,渾身不停顫抖的程行禮放在袍子上,把熱乎乎還在睡的友思塞在程行禮懷裡暖着。
迅速生了火,把馬牽進來,翻出包袱裡的幹糧肉食和鍋一道煮了。
外面好在雪停了,隻剩嗚咽的風回蕩于林間。鄭岸把自己和程行禮脫得光溜溜地抱在懷裡,低頭一瞧,果然程行禮身上又隐隐有了金蓮花印。
友思醒後要找鄭岸抱,還爹爹爹爹地喊着。鄭岸受不了把他也脫光,放在程行禮懷裡當暖爐子。
友思擡頭,皺着一張臉說:“抱……抱……”
懷裡人還在抖,鄭岸焦急如焚,一巴掌輕拍在友思頭頂,不管他能不能聽懂,低聲道:“你爹要死了,别叫,等會兒給你抱。”
這些日子程行禮的接觸或許讓友思有了點意識,啊啊地叫了兩聲抱着鄭岸手臂,窩在程行禮懷裡睡了。
索性鄭岸身材魁梧,而程行禮又因受傷清瘦不少,把父子倆抱在懷裡沒什麼難度。
鄭岸依着在營州那次一樣,給程行禮搓身取暖。一鍋黑黢黢的粥煮好之後,他趕緊喂給程行禮。
程行禮冷得迷糊,一碰暖的地方就貼上去,一鍋粥沒幾下就吃完了。
鄭岸又煮了一鍋,提起呼呼大睡友思,給他喂了點。
怎料才喂第一口,這娃子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哼哼道:“難吃……難吃……”
“你爹都吃完了,你居然說不好吃?”鄭岸郁悶至極地打他兩下,掰開他的嘴灌了半碗。又把粥喂了點給程行禮,自己吃了碗,剩下半罐溫在火堆裡。
趁着天未黑完全,鄭岸迅速跑出去撿了過夜的柴,将方才煮粥的碳灰踩滅,用被子一蓋鋪上外袍把程行禮放在上面。散着餘溫的木碳灰帶來溫度,程行禮和鄭岸赤|裸地貼身抱着,他冰冷的手腳都融進了鄭岸火熱的軀體裡。
友思扣着鄭岸的手,睡在程行禮身後。
兩件大氅和被子下的軀體一冰一火的交纏着,鄭岸血氣方剛的,不多時就渾身冒汗,熱得友思想把頭伸出去,卻被鄭岸按回冰涼的程行禮身後。
這雪夜很漫長,程行禮身上的體溫并未像上次那樣很快熱回來,鄭岸反複幾次換木炭取暖。抱着寒人時,不敢眯深,隻怕自己一覺醒來,懷裡人真涼了,無數次醒來,探程行禮鼻息還在才安心不少。
翌日清晨,頭重昏沉的程行禮感覺自己被擠在牆體裡,前後都熱得很,唯一的區别不過是,前面是大塊熱,身後是一小團熱。指尖慢慢有了知覺,摸到幾塊凸起,觸感滑膩,還有個像是刀把的東西戳着肌膚。
見到眼前熟悉的面孔後,程行禮内心毫無波瀾,他早已放下,一是鄭岸不再沒有分寸,魯莽沖動,對他做奇怪的事;二是友思确實需要他,不能離開他;三是他自己想通了,不能拘泥于過去,大丈夫總不能因為被強行一次就一輩子走不出來。
他需要走出來,才能去做自己想做要做的事,才能好好地帶着友思活下去。
“醒了?”鄭岸一感覺程行禮摸他背就連忙摟緊他搓熱,垂眸道,“還冷不冷?”
說完就用腿蹭程行禮有些冷下去的腿,程行禮往後退了些,收回被鄭岸夾着的雙腿,這一動鼻間就盈進濃烈的男性味道,啞聲道:“不冷。”
鄭岸見他身上的金蓮花淡了不少,一顆心終于落下,也松開了環在程行禮身上的手腳。
程行禮看了眼睡在身後的友思,想到昨日身上刺骨的冷,說:“又是營州那種毒?”
鄭岸從大氅窩裡退出來,抄了件單衣穿上,邊生火邊說:“嗯。恐怕是餘毒未清,再加上這小蒼山冷得很,所以又毒發了。”
“昨夜謝謝你。”程行禮感覺鼻間似乎還停留着鄭岸的味道,有點暖和,但大氅窩裡因他的離開,冷了不少,一時間竟不想起來。
鄭岸把昨夜剩下已成冰碴子的粥放在火上熱,無奈一笑:“這有什麼好謝的?應該的。”
漏風的木欄現出外面的陰雪天,鄭岸看程行禮準備起身,忙道:“你起來做什麼?今天外面沒太陽,冷。”
“那你不冷嗎?”程行禮看鄭岸就穿了一薄單衣,有些擔心他得風寒。
鄭岸往鍋裡加東西,又把包裡的凍羊肉拿來烤上,說:“不冷。”
兩人所有的衣物被褥都在程行禮身上,他想了想,深吸一口氣,掀開暖窩,說:“左右昨夜睡過了,現下我好了。你别病了,睡過來吧。”
聽聞此言,鄭岸不可置信地看向程行禮,眼神裡多是欣喜,喉結滾動幾下,替他掖好漏風處,笑道:“那我再去找點柴回來,不然不夠。”
朔風混着雪吹進木屋,将擠在角落睡的兩匹馬染了個白頭。程行禮被鄭岸從背後抱着,他懷裡的友思還是抱着鄭岸的手臂玩。
三人就這般背貼胸膛地抱着,不讓冷風灌進來。
程行禮頭有些暈想睡覺,可斷斷續續撲在耳邊的滾燙呼吸和擊打在背脊上的心跳讓他睡不着。
暖窩被裡,鄭岸用腿試了下程行禮的溫度,說:“外面的雪太大了,要是明天雪停了,咱們在下山。”
程行禮下意識把腳蜷起來,說道:“好。”
“在長安時,我去拜訪了趟袁相。”屋内沉默許久後,鄭岸說,“他問了我很多你的事,他很關心你。”
提到照顧自己多年的師傅袁纮,程行禮語氣柔和了許多,說:“師傅身子還好嗎?”
自離京後,袁纮來過幾封書信,信中除關心他還有幾句政事外,也隻幾句帶過了他自己的身子如何。
鄭岸答道:“很好。那時朝廷裡為了宜陽公主歸朝的事鬧着,袁相聽宰相們議事三四個時辰都精神抖擻,還有力氣跟劉相罵架。身子不錯的,我看能活到九十九。”
那時程行禮的信皆由鄭岸帶去長安轉送,他本想等鄭岸回來,能問上兩句親友如何,誰知一回來,就發生那樣的事。
“那就好。則直怎麼樣?”程行禮問的是袁纮小兒子,長安出名的公子哥袁亭宜。
鄭岸笑了聲,指尖繞着縷程行禮的長發,說:“我走的時候,他還灞橋相送呢。做了個很醜的柳環送我,我說不要,他非要塞給我,說你走的時候他也送了你一個,還讓我問你,你記不記得?”
後面那句話是鄭岸胡謅的,難得程行禮願意跟他多說話,當然要說他感興趣的事。
果不其然程行禮道:“當然記得。”
鄭岸見程行禮沒有發覺頭發被繞,心中竊喜,輕聲道:“他跟我說了好多你住袁家時的事,我都不知道你還喜歡看戲。”
“少時書讀累了,會跟則直在浴佛節和中元節時去寺中看戲。”程行禮的記憶又回到了長安,回到了他恣意無憂的少年歲月。
鄭岸道:“我也在長安看過戲,怎麼沒碰見過你?”
程行禮愣了下,不解:“長安上百寺,我們怎會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