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村子收拾好。
現下,幾人坐在屋中,等村醫給拓跋瑛和幾名傷兵包紮。程行禮躺在地上,揉着村醫為他才接好的肋骨嘶氣。
安清和聽聞程行禮此行目的後,說道:“哎!這孩子一有個頭疼腦熱的,最擔心的還是父母。土護真河那位巫師,我聽說過,治你兒子一定沒問題。”
程行禮累得很,面對善意的安清和,笑着附和幾句,随即疑惑:“不過将軍怎麼來這麼快?”
說話時,鄭岸推門而進,詢問拓跋瑛的傷勢。安清和看了眼鄭岸,說:“世子在營州城外操練時聽斥候說發現黨項人劫村的事,就一路追了過來。路過汝羅守捉城時,怕追擊後兵力不足就叫上了我,我倆月下追黨項時,發現了拓跋派出的斥候。”
程行禮恍然大悟,問:“他們還會來嗎?”
“我已派一千騎兵去追他們,沿途通知各守捉城與州縣,定會剿滅他們。”安清和答道。
程行禮想起那首領,問道:“帶頭那人是誰?”
那邊的鄭岸看拓跋瑛無礙後,在安清和身邊坐下,答道:“帶頭那人是黨項羁糜萬黎州刺史之子,拓跋蘇圖。”
“那豈不是瑛弟的親戚?”安清和指了指裡面昏迷不醒的拓跋瑛。
程行禮是也想起拓跋瑛乃是黨項人,鄭岸漫不經心道:“黨項拓跋族那麼大,哪有那麼多親戚?”
“也是也是!”安清和懶懶地站起來,抻了個腰說:“我巡營去,使君有傷好好看看。”
說罷,安清和就走了出去。
頓時屋内除了傷兵嘶聲就隻剩鍋上的粥在咕噜咕噜,鄭岸攪了兩下粥,說:“這兒離土護真河還有段路,我看今夜月色,明天應該是個晴天,到時我多派點人送你們去。”
程行禮凝視着火,說道:“多謝。”
鄭岸嗯了聲沒在說話。
一别數月,整天把心放在軍事上的鄭岸沉穩不少,眉目間少了許多在永州時的躁氣。
片刻後,鄭岸問:“我爹怎麼樣?”
“郡王身體康健,心裡很挂念世子。”雖然是鄭厚禮因為事調了鄭岸去營州,但程行禮陪着他的這段時日也能看出,鄭厚禮很想鄭岸。
鄭岸笑道:“那就好,塞外冷,勞煩你提醒我爹多穿點。”
程行禮笑着颔首,村醫包紮好了傷兵,才來包紮受了輕傷的程行禮。厮殺時,刀槍無眼,程行禮身上還是有許多劃傷,村醫便讓他脫了衣服。
鄭岸見到程行禮滿身的青紫傷時,終是忍不住問:“他沒事吧?”
村醫答道:“沒什麼事,按時換藥,好好休息就行,他傷的沒裡頭那重。”
程行禮擔憂地看了眼炕上的拓跋瑛,拓跋瑛為了保護他,用身體擋下了石磨的力,這肺腑重傷,怕是要在床上躺半個月。
包紮時,劫後餘生的四榮抱着友思跑了進來。
四榮看到幾乎是滿身繃帶的程行禮頓時哭了,“郎君,你沒事吧?”
程行禮搖搖頭,四榮的抽噎哭聲吵醒了友思。他睜眼後鼻子微聳,在屋内環視一周,最後眼神停在鄭岸身上,朝他伸出雙手嗫喏:“抱……抱……”
四榮震驚地說:“小公子說話了!”
自那日友思醒來之後,還未說過一個字。不論程行禮和拓跋瑛如何逗他,就是個字不說,沒曾想今日居然眼神有光,開口說話。
這些日子的擔憂和驚懼瞬間化為淚水湧出程行禮的眼眶,鄭岸聽張校尉說了些此行目的,立馬把友思抱在懷裡,高興地朝程行禮說:“快叫你爹。”
怎料友思眼神直愣愣地看着鄭岸,瞳光中隻映着他一人身影。
“友思。”程行禮輕聲喚道。
友思彷佛是沒聽到一樣,不理會程行禮。
四榮大概知道些鄭岸跟自家郎君的事,上前想把友思從鄭岸懷裡撈出來。怎料友思死死抓住鄭岸的衣服,臉埋在他胸裡,喊道:“抱……抱……”
鄭岸登時僵住,眼神小心地打量程行禮,生怕說錯什麼。
此時程行禮的傷包紮好了,強撐着笑去抱友思,說:“爹抱你,别勞煩世子了。好嗎?”
聞言鄭岸眼神黯淡了下,想把友思抱給程行禮。奈何這孩子抱的死緊,怎麼摳都摳不開,鄭岸又怕傷着他,也不敢用力。
友思看都不看程行禮,一直埋在鄭岸懷裡說着抱抱的話。
程行禮手搭在友思肩上,想把他臉掰過來看看,可又害怕自己見到子不認人的傷心場面,眉間聚滿了愁。
鄭岸輕聲寬慰:“他許是沒見過打仗場面有些吓着了,我抱抱他就好,你還傷着先休息,我今夜不走。”
“友思,你今夜是不是吓着了?爹讓你跟世子睡好不好?”程行禮試圖順着孩子的話讓他轉過來看看自己。
友思嘴裡依舊咕噜着那個抱字,程行禮神情充滿了疲憊,手摸了摸友思的頭,苦澀地看着鄭岸說:“有勞世子了。”
“沒事。”鄭岸抱緊孩子,欲言又止道:“你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送你們離開。”
程行禮問:“你今夜睡哪兒?”
鄭岸想了想,說:“裡正收拾好了間屋子,我和清弟睡一起。”
程行禮扶着友思的背,沉吟道:“我也去。”
鄭岸怔了下,而後長長地籲了口氣,顫聲道:“好。”
程行禮看拓跋瑛無甚大礙後,留四榮和他的親兵照顧,說要是他醒了就立馬來通知自己。
夤夜,安清和看着炕上把鄭岸緊緊纏住的友思,趁程行禮不在時,試過把孩子從鄭岸身上拉下來。但不論怎麼用力,這六歲小兒就是不松手,鄭岸又心軟怕傷着他,阻止了安清和。
安清和脫了衣服上炕,奇道:“真是怪了,我沒聽說有兒子不要親爹要後爹的。”
碰巧這時程行禮進來了,鄭岸厲聲道:“瞎說什麼呢?!”
安清和覺得奇怪,尤其是跟這三人呆在一起時,感覺自己像個外人。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上炕沒多久他就進入了夢鄉。
風雪停駐,一夜靜谧。程行禮凝視着鄭岸懷裡熟睡的友思,背後是同被窩打呼噜的安清和。村中被子不多,還要分給傷員和婦孺,為此這屋裡隻有兩床被子。
程行禮和安清和一床,鄭岸抱着友思睡一起。
“你别擔心,等明天起來友思就好了。”鄭岸用氣音道。
程行禮點點頭,擡眼看着黑了瘦了不少的鄭岸,主動說了自生辰别後的第一句話:“多謝。友思重不重?他睡熟了,要不抱給我吧?”
或許時隔三月的再見沖淡了兩人間的微妙,鄭岸微微一笑,說:“不重。你的傷還沒好,我抱着就行。”梗在喉嚨裡日夜反複的話終于傾吐,“幾月不見你瘦了很多。”
再相見,那晚夜下的戾氣複又卷土重來,可程行禮的内心卻極為平靜,時間和鄭厚禮的照顧讓他放下了初時對鄭岸的恨怨。一直執拗的陷在過去,折磨的人除了自己還有關心他的人。
鄭厚禮很愛鄭岸。
所以當鄭岸對自己做出那種事情後,他才會生氣,一個是兒子,一個是贊賞有加的晚輩。
鄭厚禮取舍之後選擇了自己,外放了鄭岸,相處中也盡量避開鄭岸這個人,給予他源自父輩的關懷和貼心。程行禮不願鄭厚禮年逾半百與子分離,落個孤獨下場,便一次一次遊說自己忘記。
再見鄭岸,他反而放下一切怨和恨。面對他就像面對普通人一樣,隻要鄭岸不做過分的事和話,他能為了友思與他平心相處。
程行禮垂眸平靜道:“世子也是,在外應照顧好自己。”
鄭岸答道:“我有好好活着,也有守護百姓。”
程行禮道:“愛人先愛己,世子日後定會尋覓良人。”
鄭岸喉結滾動,猶豫片刻後,說:“不早了,睡吧。”
程行禮颔首,此時,身旁的安清和嘟囔兩句,翻了個身。下一瞬,一隻手抓在程行禮胸前。
程行禮和鄭岸登時怔住。
“河朵……給我親一口……”
安清和呢喃一句,程行禮面色猶如雷劈,幸好安清和摸了兩下就消停了,挂在他身上打呼噜。
程行禮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見鄭岸眉頭緊鎖地看着自己,說道:“他叫誰呢?”
鄭岸半支起身,扒開半挂在程行禮身上的安清和,低聲怒道:“他媳婦兒。”
身上力量消去,程行禮心頭一松哦了聲,淡笑着說:“謝了。”
“睡覺。”鄭岸嘴角微勾起的笑,抱好爬在他胸口友思睡去。
翌日金陽暖煦,風雪停駐。
程行禮還是沒能把友思從鄭岸身上扒下來,四榮和安清和一分開他和鄭岸,他就吱哇大叫,鼻涕眼淚橫流,沒一會兒臉和眼睛就凍得通紅。
為此,鄭岸無奈道:“算了,我跟你一起去土護真河吧。”
程行禮震驚,于是真使力想把友思弄下來。
一刻鐘後,四榮扶着氣喘籲籲的程行禮,說:“郎君,沒事吧?”
程行禮滿頭大汗,眼瞅那逆子死死抱住鄭岸的腿不撒手,眼睛腫的和葡萄一樣,嘴邊還淌着快結冰的口水,終究心軟,說道:“沒事。”話語頓了頓,俯身長揖,朝鄭岸說:“勞煩世子了。”
鄭岸讪讪一笑,心疼程行禮,抱起友思用袖子給小兒擦去鼻涕眼淚,又喚來校尉重做行進部署。
拓跋瑛昏迷不醒,可前往土護真河給友思治病的事刻不容緩。汝羅守捉城離此地不遠,安清和便帶拓跋瑛和四榮回汝羅守捉城,順便安置受到劫掠的村莊百姓。
午後,天空又飄起了雪,一直未停直到晚間變成了漫天大雪。
裡正看着大雪說這裡到克上蘭村怎麼也還有三天路程,就勸他們往東北方行,翻了後面的小蒼山下去能節省一天。且小蒼山上還有幾處供獵戶暫住的屋子可避寒,還有兔羊可吃,比他們在茫茫雪地,百裡無人煙的地方要好走得多。
程行禮與鄭岸商議一番,決定依照裡正的話前行。
走前程行禮給拓跋瑛換了傷藥,給他留了封信,說等把友思的病治好了,就回汝羅守捉城找他。在此之前希望拓跋瑛好好養傷,思索片刻後,又提筆畫了副小像交給留下照顧他的四榮。
從永州帶出的人在黨項人的刀槍下受傷不少,快到年下,山上雪大路也不好走,程行禮也不好叫人家陪自己翻山越嶺,就讓安清和全部帶回汝羅養傷。
兩個校尉死活不答應,說什麼他是奉鄭厚禮的命令随行。鄭岸聽說後,找他聊了兩個時辰,他們欣然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