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禮想出門走走,可瑤姬和元青不許,說才解的寒毒沒完全恢複好,外面天寒地凍他身體受不住。
無奈程行禮就抱膝坐在窗邊,看院裡跑來跑去的友思和史成邈。
拓跋瑛端着碗藥進來,說:“青叔熬的,說是調養。”
拓跋瑛并不知道程行禮的事,隻知道他生了病,暫時哪裡也去不了。
那藥苦得很,程行禮喝完舌頭都發麻,眉心緊緊擰着。、
拓跋瑛摸了包糖出來,給程行禮喂了塊。
“還苦嗎?”
程行禮含着糖,搖搖頭說:“很甜,你今天出去了?”
拓跋瑛說:“帶倆孩子去縣城玩了躺,順便買了點糧肉。”
程行禮聽得這話有些癡迷地看着屋外,陽光灑在他臉上,輕聲道:“我也想出去走走。”
“外面太冷,瑤姬前輩和青叔說你得先休息。”拓跋瑛給程行禮披上外袍,說:“等天氣暖和了,我在陪你出去怎麼樣?”
程行禮朝拓跋瑛笑了下,點頭算是答應。
午後程行禮睡了會兒,等醒來的時候,發現院裡格外安靜。
這時鄭岸推門進來,說:“出去嗎?”
程行禮睡迷了,問:“去哪兒?”
“帶你出去走走。”鄭岸笑着快速地把程行禮從炕上撈起來,給他穿襖子大氅,可謂是把屋裡所有保暖的都穿在了程行禮身上,外加一頂氈帽和遮風的面衣。
鄭岸看着乖巧溫順的程行禮,咂摸了兩下嘴又給他加了雙毛絨皮革手套。
這樣驚奇又飛速的行為讓程行禮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鄭岸牽着他的手準備出去時,才疑惑道:“啊?”
鄭岸随意披了件袍子,領子下是結實的脖頸露在外面沾着寒氣,他說:“你不是說你想出去走走嗎?”
程行禮登時愣住,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鄭岸。
鄭岸察覺目光,低聲道:“我不是故意偷聽的,我那時正好在牆根底下給友思洗褲子。”
程行禮沒說話,任由鄭岸帶他出了門。
午後陽光熱乎乎的,出了房門程行禮才發現瑤姬和元青不在,拓跋瑛也是,想走快點不被這兩人發現的心情瞬間緊張起來,兩人做賊似的避開廚房出門了。
但程行禮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鄭岸給他穿了很多,以緻他走得有點慢。
但鄭岸呢,是個行軍打仗急性子風風火火闖出來的,不知道衣服穿多了走起來有多辛苦,隻一股腦往沒人的地方沖。
程行禮跟不上鄭岸的腳步,想叫鄭岸慢點,可也怕走慢了被瑤姬發現。
于是在這種急促的張力趕路下,轉過一農屋時,程行禮踩滑了散在地上的冰碴子,加上衣服太多一個慣力掙開鄭岸的手,很不幸地摔倒了。
幸好是沉悶一聲的屁股着地,也幸好褲子裘襖大氅穿得多,程行禮沒受什麼傷,隻是坐在地上神情有些奇怪。
鄭岸趕忙把他扶起來,拍去雜雪灰塵,擔憂道:“沒事吧?”
程行禮忽然捧腹大笑,鄭岸取下氈帽确認他腦子沒流血後又戴上,焦急地說:“笑什麼呀?是不是哪裡疼?”
程行禮笑得站不起,扶着鄭岸的肩,扯下面衣,說道:“我第一次這麼摔。”
這時鄭岸反應過來了,說:“穿太多了?”
程行禮臉頰因走得太快,紅撲撲的,愈發顯得膚色白皙,落在這被金陽普照的大雪地裡是說不出的溫柔,他笑着說:“是啊,我摔下去時還聽到了噗通一聲。”
這是這麼多天以來,鄭岸第一次見到程行禮的笑,也是認識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見他笑得這樣純粹。這樣純粹又率真的笑他想替程行禮留一輩子,想着還好他以前那個把程行禮關起來一輩子誰都不見的想法沒有産生,否則他見不到溫柔外衣下純真的程行禮。
路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鄭岸頓時色變,一把将還在笑的程行禮抗在肩上往前跑。
程行禮抓着鄭岸的衣服,一臉茫然:“怎麼了?”
鄭岸低聲道:“我聽到瑤姬前輩罵仆固雷的聲音了。”
大人們找程行禮的聲音越來越近,他穩在鄭岸肩上,扣着氈帽擡頭去看聲音傳來的方向。
元青無奈道:“估計是玩去了,别擔心。”
瑤姬怒道:“去哪兒玩啊?是不是被鄭岸綁走了?!”
仆固雷:“我們這兒隻有你想綁他,他現在肯定很安全。”
而後,就是仆固雷的一聲大叫。
村子不大,要想散步走走,鄭岸就得避開瑤姬的追捕,他抗着程行禮唯恐被瑤姬抓到,東躲西藏地繞了好大一圈才出了村子。
離村莊不遠的田埂裡還有幾處幹草垛子在,陽光蒸去了草上的雪,鄭岸幾步躍上松軟草垛子,把程行禮放下,袍子一撩大馬金刀地坐下,扯着領子回頭看:“應該沒追來了吧。”
程行禮也回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确定他們沒來後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兩人面朝蔚藍長空,入目數裡荒野,千裡之外的雪山山脈擋着寒風。
程行禮躺下去,看着碧空說:“好久沒見到這麼藍的天空了。”
自友思病後,程行禮心思都在兒子身上,等兒子好了自己又被瑤姬帶走,整日趕路或鎖在屋裡。
鄭岸與程行禮看着同一片藍天說:“開心嗎?”
程行禮嗯了聲,鄭岸突然笑道:“方才我抗着你東躲西藏的樣子,讓我想起了馮自安。”
程行禮:“自安怎麼了?”
鄭岸活動着脖頸手腕,骨骼咔咔作響時他說:“他跟弟妹是從小的青梅竹馬,可馮伯跟弟妹父親不大合得來,弟妹父親勒令她不許跟自安見面,所以每次他倆見面都鬼鬼祟祟的。”
程行禮陷在軟垛子裡,陽光使他眯起眼睛去看鄭岸,在這種完全仰視的視角下,他隻注意到了鄭岸硬朗分明的下颌線條,還有頸間肌肉起伏時那充滿了雄性爆發力的經絡,有細汗給古銅色肌膚覆了層油光。
他凝視須臾,随後移開眼神嗯了聲,示意鄭岸我在聽。
鄭岸沒捕捉到程行禮那一瞬的目光,笑着說:“我倆就像當時相戀的自安和弟妹一樣,四處逃竄。”
程行禮說:“我沒有逃。”
鄭岸:“是我逃了,我真怕你被瑤姬看見,她把你帶回去又藏起來。”
“那待會兒回去,你可要受罰了。”程行禮說道。
鄭岸無所謂道:“罰就是了,我敢作敢當,你隻不過是被我威脅了而已。再說了,我鄭岸長這麼大,什麼樣的罰沒受過?什麼樣的苦沒吃過?”他越說越來勁,最後說起了他的行軍生涯,“十五歲那年,我雪地行軍三天三夜滴水未進,爬牆時我手上的肉都裂開了;十七時,突厥作亂我替我爹打前鋒,趴在他們必經的一個山谷上頂着烈日曬了聚精會神四天才等到那突厥可汗;十九歲時,有次出征我把敵軍一個王子殺了,被我爹捆住雙手抽了五十鞭在樹下吊了三天……”
不論是烈日還是暴雪風,鄭岸都用輕松的語氣揭過去。
最後他說:“哎呀!打仗這玩意兒,就是吃沙玩命兒的,有時候我都在想要是我突然死在戰場上,夥伴們能不能找到我的屍塊交給爹娘。但有時候我又想,幸好我家是兩個兒子,我死了還有老二在爹娘面前盡孝。”
越說越遠,最後到鄭岸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可他看程行禮還是用清澈溫柔的眼神看着他,就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些小時候他跟鄭郁的有趣事。
不論他說什麼,程行禮都靜靜聽着,偶爾嗯一聲或點個頭,那安靜模樣讓鄭岸能樂得說上半天。
最後,他笑着挪近程行禮,問:“你小時候呢?”
程行禮茫然道:“什麼?”
“你小時候什麼樣的?”
程行禮沉吟道:“七歲開蒙,讀書啊。”
鄭岸:“沒了?”
程行禮點頭道:“開了蒙自然就是讀書,不然還能做什麼?”
鄭岸:“那你小時候過得多無趣啊。”
程行禮抿了抿唇不知是贊成這個說法還是單純的不想理鄭岸,回想自己年幼時的闖禍勁,鄭岸不太信,就又說:“你就沒有惹你舅舅生過氣嗎?比如爬樹、爬牆這些?畢竟小孩子都喜歡玩鬧的,說不定你一鬧起來比我還兇。”
程行禮搖搖頭,說:“舅舅說君子不論獨處還是從衆,皆應文雅有禮,進退得宜,不可習陋,不可粗鄙。”
鄭岸:“……”
原來程行禮骨子裡那些古闆是從很小的時候就被教出來教,鄭岸微微一笑:“那你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嗎?”
程行禮瞥了眼鄭岸,那眼神的主人雖未說話,卻勾得鄭岸心癢明白幾分。
自己就是程行禮那個出格,金駝峰那次的出格。
山風送來幹燥的味道,鄭岸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包糕點,說:“吃點東西吧。”
“你還帶着這個?”程行禮看那被好幾層油紙包着的花糕雲片。
鄭岸給程行禮喂,程行禮躲閃不及咬了口拿在手裡,花糕摸上去還是熱的,是鄭岸一直放在胸口溫着的。
鄭岸說:“那當然了,有沒有覺得我很細心?”
程行禮含糊着說:“細心。”
鄭岸笑了下,把油紙上的殘渣撿着吃了,說:“那你喜歡我還是拓跋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