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瑤:“…………”
程瑤讪笑着問了個好,在程行禮耳邊輕聲道:“他不會就是我嬸子吧?我拓拔叔真喜歡他?”
程行禮:“……”
這到底喜不喜歡,程行禮也看不出來,席間這兩人雖坐在一起,但未有言語交流。蘇賽生隻答程行禮的話,隻當身旁的拓跋瑛不存在。
宴席酒酣耳熱時,侍從朝王台鶴回報,說長公子闖禍把夫子吓了一跳,這夫子回了家還在大喘氣。
王台鶴讓大夫先去診治夫子,待會兒酒席宴畢他在去收拾娃娃。
王台鶴無奈笑道:“這孩子正是淘氣時,教養起來難呐。”
身為人父的鄭岸深有同感,說:“多大了?”
王台鶴答道:“九歲多了。”
鄭岸悶了口酒,疑惑道:“你不是五年前成婚的嗎?為什麼你兒子九歲?”
王台鶴淡定回道:“王妃生的就是我兒子你覺得奇怪?我還沒說你的兒子,”他下颌稍擡向朝正在掃蕩飯食的程瑤,“你和程君是怎麼生孩子的?”
鄭岸道:“少裝模作樣地問了,程五有兒子的事你不早就知道嗎?”
平陽王妃王宛打着圓場說:“郡王早說世子勇武,今日得見果名不虛傳。心有欽佩,自然要調笑兩句。”
聽死對頭誇贊,作為一個男人最常見的自尊心讓鄭岸笑着看了眼程行禮,卻見他跟蘇賽生不知在聊什麼,這又讓他想起當年在茶攤邊打蚊子的日子。
舊友相見,談論來去盡是關心言論。
一路從永州過來,鄭岸将路上所見所聞的胡人之事全數告知王台鶴,王台鶴原駐紮河西,脾氣豪爽,承父爵位後又有從龍之功,是天子手下忠心且實誠的武将。
不多刻又有侍女來報後宅事,王妃也離了席。
“來此地已快四年,中途入京述職不過一次,倒快忘了長安是何模樣。”蘇賽生笑着說。
這蘇賽生出身世族,在前朝就已是高官,現任朔方觀察使兼靈州司馬,官身上倒壓朔方節度副使的拓跋瑛一頭。
“天子在位,太平盛世。”程行禮笑着說,“蘇兄若惦念,不如這次以朝集使身份與我們入京。”
奈何蘇賽生搖搖頭,說:“若人人皆往長安去,那這盛世河山又有誰看?我還是留在此地比較好,不過若世人容不下那也就罷了。”
程行禮眉心微動,見蘇賽生眼神微上挑的眼尾有意無意地掃過拓跋瑛,而拓跋瑛悻悻避開時,便知了七八分。
兩人情緣自是早結,在太上皇未出手揮舞那如意郎君榜前,這兩位年少成名,容貌氣韻又極為相似的人常居榜首,一來二去之間結為好友。
好友自是心性相似。
這蘇賽生早年也是個通讀儒書,心懷傲氣的人,但因開罪皇帝最寵愛的公主,被貶去河西,待再回長安時程行禮業已被貶。
若換旁人,那便是再驕傲的心性亦會被時間磨滅,但蘇賽生還是蘇賽生,傲氣不減當年。
“蘇卿哪裡的話,誰會有如此笨拙想法?”程行禮笑着說,“若是有,那也想必是個笨嘴拙舌,言不盡意的。蘇卿容人之量,莫與此人怄氣。”
蘇賽生意味深長道:“是他同我,非我同他。”
就在蘇賽生要端酒一飲而盡時,拓跋瑛制止了他。蘇賽生眉尾微微一揚,乜斜拓跋瑛:“你的手伸得很長嘛。”
拓跋瑛強硬地拿走那碗酒,說:“喝多了對身體不好。”
蘇賽生冷笑一聲:“死就死啊,反正我要做的事都做過了。”
話說完,他就朝王台鶴請禮離席。
程瑤聽得一頭霧水,低聲問程行禮:“我嬸子他生氣了?”
程行禮微詫異:“你這都看出來了?”
程瑤:“拓拔叔眉心都能夾死敕勒川的蚊子了,我怎麼看不出?他們為什麼吵架?”
程行禮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但看拓跋瑛的愁容和剩下那正在劃酒拳的兩人,讓程瑤安慰拓跋瑛,自己出去看看。
怎料拓跋瑛飲下一大碗酒,拉住程行禮衣袖,苦笑道:“别去。酬恩這段時日心情不大好,說話總有得罪,知文你見諒。”
程行禮收回衣袖坐下,說道:“蘇卿豪言,早年我與他相談甚歡,怎會不體諒呢?隻是,他脾性溫和,為何如此?”
“我一直不懂你為什麼喜歡李義山的詩,直到我遇見他。才知曉李義山生不逢時,若生于開元定是耀眼明珠,但可惜他的萬般才華皆在黨争下泯滅,得才之時又無以回報逝去恩師。”拓跋瑛劍眉蹙起,又喝了杯酒,“他一說我才明白這其中道理,隻覺他如那天上月,什麼都知道,于是我向他學詩。隻是近來他總與我談起這人,都……”
喝得醉醺醺的鄭岸靠在程行禮肩上,接道:“他都不高興?”
拓跋瑛點頭,鄭岸說:“當然了,他生氣了。”
拓跋瑛:“為何?”
鄭岸:“……”
“你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鄭岸嫌棄道,“要是蘇酬恩有個什麼情深不能忘的人,還整天拿着那人東西跟你談天論地,你會不生氣?”
拓跋瑛誠實道:“不會啊,我隻覺得是我做的不夠好,沒讓他忘掉那人。”
衆人:“……”
鄭岸攤了攤手,說道:“看到沒,找男人不能找拓跋這種悶葫蘆,連枕邊人生氣了都不知道,還一個勁傻樂。”
拓跋瑛說:“我沒樂,隻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王台鶴也湊了過來。
一群人盯着拓跋瑛,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一笑:“不明白他想要什麼。”
程瑤問:“你對他表過心意嗎?”
拓跋瑛忙不疊點頭,鄭岸問:“他答應了嗎?”
拓跋瑛搖頭。
衆人:“……”
王台鶴嘴角抽搐,說道:“我以為你們已經在一起很多年了,三年前的清晨我不就看見你從他房裡出來了嗎?”
拓跋瑛俊臉一紅,局促道:“那時他說他隻是喝多了,讓我别在意,也别對他有感情。”
衆人:“……”
看過不少話本的程瑤恍然大悟,說:“叔,他許是不滿意你的床上功夫。”
拓跋瑛:“…………”
衆人:“……”
廳内登時安靜下來,程瑤見程行禮和鄭岸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有些悻悻,尤其是見程行禮神情如被雷劈,而鄭岸無比震驚的目光中居然還有一抹贊賞,似是在認同他說的話,心中又有些迷茫。
王台鶴打了個酒嗝,說道:“好了好了,不要說這個了。酬恩這人我了解,他許是一時拉不下面子,不然這麼多年跟你睡一起難不成是白睡你嗎?等過幾日你給他買根糖葫蘆就好了。”
鄭岸說:“你當哄你兒子嗎?我覺得還是送風車好。”
程行禮制止兩個醉鬼,說:“你送過禮了嗎?”
拓跋瑛颔首,怕程瑤又語出驚人,搶先道:“送的奚墨、諸葛筆,還有許多名師的書畫字帖。”
程瑤“啊”了一聲,說:“那你咋隻會給我爹送戒指?”
拓跋瑛:“……”
鄭岸實在聽不下去這娃子說話,朝衆人道:“你們聊着,我收拾一下。”
說着就把程瑤帶到院裡暴揍。
在程瑤哭天喊地的叫聲裡,程行禮知曉了這兩人的感情過往。
黃昏時分,程行禮穿過鋪滿金影的回廊,見蘇賽生在院裡逗兩個孩子。
大點的那孩子扯了扯蘇賽生的長袖,蘇賽生回頭笑道:“程君。”
程行禮道:“蘇兄。”
蘇賽生招呼兩個孩子,說:“這是程使君,喚人。”
兩孩子拱手行禮喚了句程君好。
其中大點的孩子直愣愣盯着程行禮看,小的牽着蘇賽生手有些怕人。
“宗緒,不得無禮。”蘇賽生朝大點那孩子說,而後笑道:“這是瑤光長子宗緒,這是他三弟。”
“無妨。”程行禮說,“小兒罷了。”
宗緒仍看着程行禮,忽然道:“我見過你。”
程行禮:“哦,不知在哪兒?”
宗緒答道:“在我三哥書案上,他說你的畫能賣錢。”
程行禮:“……”
“他三哥是袁則直。”蘇賽生解釋道。
“則直。”程行禮喃喃道,凝視宗緒。
這孩子尚未長開,但俊美流暢的五官輪廓讓他覺得眼熟,夏風吹過,宗緒蹙眉揉了揉眼,程行禮低聲笑了下,摸摸他的頭,說:“你長得真好看。”
宗緒問:“真的嗎?”
程行禮颔首,宗緒又說:“二哥說我長得像父親,你見過他嗎?”
蘇賽生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立即讓侍從乳母帶走了兩個孩子,才道:“他二哥是洛州司馬曷日勒。”
程行禮道:“前段日子,則直來信說,他和曷日勒要從洛陽回長安,不若這次蘇兄與我們一起?”
“回去做什麼?”蘇賽生淡淡道,“我在這兒過的很好,什麼都有。”
“蘇兄心懷天地,身居何處自都快樂。”程行禮說,“隻是不知,蘇兄喜歡怎樣的人?”
蘇賽生笑了笑,說:“以前,陽昭長公子和庶人劉十四都跟我說過,你是個很執着且倔強的人,如今我看怕是還要添上七分坦然。”
程行禮道:“蘇兄于我坦然相待,我自如此。”
蘇賽生抿了下唇,眼神落在院裡的桂花樹下,說:“你第一次見到拓跋瑛是什麼時候?”
程行禮道:“在一場酒宴上。”
蘇賽生道:“我見到他時亦是在一場酒宴上,他穿着赤紅色的翻領窄袖,腰系玉帶,潇灑如風般舞了套劍。”
話語輕聲,可程行禮卻聽得心驚,蘇賽生的父親已去世多年,拓跋瑛是八年前才來的朔方,他口中的這個人絕不是拓跋瑛。
蘇賽生又道:“他舞得是我的劍,劍影流轉之時,我想起了李義山的詩。飒飒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可他不懂李義山,就像那把劍,剛折得過分。等再見他時,我已落魄不堪。”他緩緩道,“他想拿回自己的東西,我就幫他,幫他做一切事情。誰知……”
“誰知明月照溝渠。”程行禮說,“他知道嗎?”
蘇賽生笑了笑,說:“他永遠都不知道。”
程行禮沉吟片刻,說:“那拓跋知道嗎?”
“他隻知道有這麼個人存在,卻不知道是誰。”蘇賽生說,“我以為他會生氣,卻沒想他隻說我會比這個人做的還要好,真是蠢,也不知說些讓我忘了這個人的話。或許在他心裡,我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裡一樣。”
“拓跋性情木讷,心思有時轉不過來。”程行禮說,“怕得蘇兄明示。”
蘇賽生嘴角勾起一抹笑,他生的極為俊美,多年詩書浸|淫下來,氣韻出挑,與程行禮站在一起,宛若壁人。
可他那雙眼睛卻與程行禮不一樣。
程行禮雙眸清澈,亮如星辰,似是萬千雪蓮融化;而蘇賽生此人,雙眸幽深如潭,笑意不達眼底。
他漫不經心道:“我與他明示過很多次,隻是他都認為我心裡仍未忘記那個人。”繼而他看向程行禮,“同樣的,我也認為他沒忘他心裡的。”
夏風微吹動兩人的一角,絲線浮在黃昏上,朝黑夜蜿蜒。
程行禮道:“他決定來朔方時就已經放下,尚不知蘇兄如何?”
風似在此時停了下,蘇賽生輕歎一聲,笑着搖搖頭,見那結伴的飛鳥掠過黃昏天空,說:“是我該放下了,你什麼時候回長安?”
程行禮将方才蘇賽生說的所有話和以前聽過的事串起來想了遍,蓦然心中一凜,答道:“長途跋涉而來,應會在此地休息半月。”
蘇賽生說了句好便轉身離去,路過長廊盡頭時,他見抱臂倚着木柱的鄭岸以及站如松的拓跋瑛。
蘇賽生未給兩人眼神,徑直離去,鄭岸擡了擡下颌,拓跋瑛似是決定什麼,疾行跟上。
“我記得拓跋的字是金陵。”程行禮道。
“是啊,”鄭岸答道,“他方才還與我說這是蘇酬恩給他取的。”
見程行禮面色恹恹,鄭岸單手把他攬進懷裡,低頭親了親他的鼻尖:“怎麼了?”
程行禮說:“這是李義山的詩。”
鄭岸劍眉一擰,程行禮說:“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瑤光。”
半月後,程行禮一家與靈武朝集使入京。
青山林間,紅楓遍地。鄭岸麻木地看着前頭已聊了一天的程行禮和蘇賽生,轉頭問拓跋瑛:“你們就不能等我們走了在上路嗎?”
拓跋瑛讪笑:“酬恩說跟知文上路談論詩書比我跟一起走要有趣。”
“知道自己沒文化就多讀書!”鄭岸咬牙切齒道,“老子已經半個時辰沒有跟程五說話了,都是你害的!”
拓跋瑛卻道:“身為男人,心胸要開闊,這可是以前你自己說的。”
鄭岸皮笑肉不笑地牽了牽嘴角,說:“拓跋瑛,像你這種癡鈍又老實的男人,就應該打一輩子光棍。”
拓跋瑛說:“我和郡王也曾以為像你這般德行會打光棍到死。”
越看前頭那兩位喋喋不休的兩人,鄭岸心裡就越煩,想着一路過來,從未跟程行禮分開這麼久,他身邊位置永遠屬于我才對,冷冷道:“早知道就不幫你們了,害得我現在連媳婦兒都看不到。”
這時程瑤将頭探出馬車窗,拿着個雕好的小木偶,說:“你怎麼能這樣說拓拔叔?他年齡大好不容易找個伴兒,你還想拆散他們嗎?”
拓跋瑛:“……”
“臭小子,你居然幫他說話!我才是你爹。”鄭岸甩着馬鞭,怒道。
“本來就是,要不是你死皮賴臉占着我爹,拓拔叔就是我爹了。”程瑤跟鄭岸吵架永遠都是那幾句話,“這樣今天你就不會因為蘇叔父和我弟一起走而生氣,歸根究底不都怪你。”
鄭岸:“……”
“等回了長安我就去跟馮儀說你在家犯的孽事。”鄭岸說,“什麼東街的秀娘,西街的青雲,全都給你抖出來,像你這種風流少年馮家是不會答應的。”
下一瞬,官道上響起崩潰的哭聲。
“爹、父親、爸爸、程夫人我錯了,求你别跟她說這些,我是清白的!”
而後是鄭岸猖狂的笑聲。
蘇賽生說:“孩子真有趣,隻可惜我這輩子都無子女緣分了,養個金陵權當孩子。”
程行禮被逗笑,說:“那這行上長安,蘇兄還回來嗎?”
蘇賽生答道:“和他回南鄭蘇家看看,有許多年沒回去了。”
繼而他唱起了歌,“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下元節前,程行禮一家回了長安。
隻是一回長安,程行禮就被國庫稅收事絆住,與鄭郁忙得不可開交,而鄭岸就整日帶着程瑤走街串巷,吃喝玩樂。
酒肆金風阙内,袁亭宜雙手在程瑤的臉上不停揉搓,說:“哎呀,我的大侄子居然長這麼快,你看書有什麼不懂的地方盡管來問叔父,叔父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食案邊的幾人看程瑤臉在袁亭宜手上像面團樣捏來揉去,隻覺自己臉也生疼得很。
“叔父,我知道了,但你能先放手嗎?”程瑤含糊道,“我臉疼。”
“小郎君不要說疼,”袁亭宜拍拍他的臉說,“否則以後被媳婦揍怎麼辦?”
說及這個,程瑤就難過,扯了扯一旁喝悶酒的鄭岸,鄭岸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知曉,說:“你跟嚴三出去玩,我們聊會兒。”
于是程瑤跟嚴三在各自父親身上掏了幾貫錢離開金風阙。
随即鄭岸将事說了一遍,而後苦悶地喝了口酒,說:“事情就是這樣,你們說該怎麼辦?他是我打小長大的兄弟,可為什麼會覺得我們兩家不适合結姻緣?”
袁亭宜道:“工部侍郎馮自安曆來嚴苛,他女兒又是他掌上明珠,當然舍不得了。”
驸馬都尉嚴子善道:“你想多了,他隻是無法接受女兒和你兒子在一起,畢竟他也是看着程瑤大的。但我覺得,如果程瑤隻有一個爹,自安會很願意的。”
“多謝,他也是這樣說的,”鄭岸随即又說,“難不成他是嫌棄我?”
嚴子善和袁亭宜點頭承認,鄭岸郁悶道:“可程瑤也是程五兒子,多好的出身。”
林懷治持着一貫的嚴肅神色,翻着嚴子善給他的新話本,頭也不擡地說:“正是因為他與你認識多年,完全知曉你是何樣。若是我妹有日我與說,他要跟嚴三成婚,我也會氣暈過去的。”
嚴子善幽幽地看了眼林懷治,想把他話本子搶過來,卻被林懷治靈巧避開。
鄭岸摩挲着下颌,說道:“那依皇帝陛下你看,我該怎麼做?”
林懷治答道:“金銀珠寶堆上去,不就行了?”
鄭岸:“……”
“不過依我愚見,最重要的是他女兒怎麼想。”嚴子善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撐頤笑道:“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姿态放低一點,把,馮自安會答應的,畢竟你爹就程瑤一個孫子,日後的爵位多半還不是給他。”
袁亭宜哇的一聲,打量長安城裡有名的驸馬都尉後,說:“驸馬,你好厲害。但我怎麼記得去年,你兒子舒國公娶曲家女兒,曲家思慮很久推三阻四不肯答應,你就差沒賴在曲家不走這事?那時你可不是這樣冷靜。”
嚴子善:“……”
“如此雅興之時,能不提那個逆子嗎?”嚴子善掃視案上一圈後,說:“你不應該去找硯卿他們嗎?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袁亭宜怒道:“不是你下帖子叫我來喝酒的嗎?”說着他就扔了個銅闆砸嚴子善,“再說了,這種能吃能喝的場合我能不來嗎?還是說你們三個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不想讓我聽?”
袁亭宜微眯眼将案上三個男人都掃視一遍,林懷治輕咳一聲折了頁書,鄭岸不經意豎着根筷子敲案,嚴子善麻木地看着袁亭宜,默然道:“為什麼要帶三個?”他手劃了下那兩個心虛的,“我跟他們不一樣,我可是個好男人。說完沒?說完我還要回家帶孫子呢。”
鄭岸突然拍案,哎了一聲說:“要是友思成婚,我給他送個什麼呢?”
衆人:“……”
他的眼神看向嚴子善,嚴子善說:“送田送地,畢竟馮自安的女兒,再送幾瓶治打傷的藥吧。”
鄭岸想起早年馮恪經常被夫人揍得滿臉傷的樣子,嘴角微微抽搐幾下,說:“這個确實需要。”
一聽這個,袁亭宜那八卦多年的心就按不住,湊到鄭岸身邊,問:“馮自安也經常被打嗎?”
鄭岸嚴厲否認,随即以我聽說和我朋友代替說完這個常被暴揍的男人故事,聽得袁亭宜不禁為工部侍郎馮某惋惜。
聽完後,袁亭宜感慨說:“那他這個男人活着也不容易,下次我讓小曷别跟他吵架了。”
這句話簡直戳到了鄭岸的心裡,他朝袁亭宜訴苦:“當然不容易!做男人都不容易,還要帶兒子,尤其是程瑤他爹,邊上有一堆小賤人上趕着想爬床,我整天是防這個防那個。偏偏程五還跟我說,他們又沒什麼,隻是好友罷了!”
袁亭宜深明大義地說:“那或許真的是你多心了,男人嘛心胸寬廣一點,說是好友就是好友,不要真去細想,如此對你們三人都好。”
鄭岸:“……”
他努力想着這袁二十一是鄭郁和程行禮好友,又看皇帝在,才忍住沒動手,否則給他揍上一頓沉護城河去!
但最後這事還是圍着程瑤婚事展開,最終得到一大堆沒啥用的求親謀劃後,嚴子善叫來博士給錢,奈何剩下三人面面相觑,他無比震驚:“你們沒錢?”
袁亭宜一臉無辜:“我哪兒有錢?我的錢全在小曷那裡,他摳門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鄭岸:“我的錢被程瑤搜走了。”
林懷治淡定地折過一頁,波瀾不驚道:“傳戶部尚書來結賬。”
衆人:“……”
鄭岸真的很想罵林懷治,心想皇帝你出門吃飯沒錢至于要找戶部尚書給國庫錢嗎?當然他更多的認為,要是林懷治見了程行禮,兩人對于國策的分析又能聊上四個時辰,于是趕忙取了枚戒指結賬翻牆回家。
但一落地,鄭岸就看程行禮雙手環胸,拿着個戒尺,似是等他多時。
鄭岸讪讪一笑:“尚書在此作何?”
“鄭七,你去哪兒了?”程行禮平淡地問。
“去喝了個酒,”鄭岸不敢隐瞞程行禮,“跟驸馬都尉嚴子善及長安縣令袁亭宜,他倆你都認識的。”
程行禮:“還有人嗎?”
鄭岸一本正經道:“沒呀,就我們。”
程行禮淡淡道:“皇城内傳出消息,聖上出宮了,我和鄭硯卿找他許久都沒找到。你說是誰幹的?”
噗通一聲,鄭岸跪在程行禮面前,大喊:“媳婦兒,我錯了!”
同時心裡默念,鄭二狗你最好能真的揍死那個皇帝!
而程瑤婚事,程行禮問了馮儀和馮恪的意思,馮儀是非卿不嫁,而馮恪态度在面對程行禮時比鄭岸好許多,仍憤憤道:“早知我女兒那麼喜歡程瑤那傻小子,我就不讓你跟鄭岸在一起了,學成什麼樣子了?都不像小時候那麼機敏了。”
程行禮微微一笑,鄭岸則敢怒不敢言,拿出十二分的誠意為其求娶,并保證成婚後程瑤必專心讀書,高中進士。說完還讓程瑤對天神發誓,此生絕無二心。
馮夫人心疼女兒也看程瑤真誠,容貌俊朗,風度翩翩,給丈夫使了個眼神。于是馮恪在女兒和夫人的雙重壓力下,勉勉強強不是特情願的答允了。
随後程行禮請袁亭宜母親,長安城德高望重的鄧國夫人做媒,過了三書禮五在禮,将婚期定在了來年四月初八。
太徽十年,四月初九。
天際銀河如玉帶,初夏的晨風吹醒王府内的迷人酒醉,程行禮和鄭岸送走最後幾位賓客,已是累得不行,确認鄭厚禮已歇下後,兩人才洗漱一番睡下。
多年來的熟悉讓程行禮拉過鄭岸的手臂,趴在他胸膛上,頭枕肩處,忽而想起什麼,說:“青廬那邊沒吵架吧?”
鄭岸被文武官員灌多了酒,但習性還是讓他把程行禮圈緊懷裡,說:“沒有,若是程瑤被打,我會讓侍從按住他的。”
聽得這話,程行禮慢慢回神,摩挲着鄭岸溫熱的肌膚,說:“友思成婚了?”
“嗯……”鄭岸腦子暈的很,心想最後真不該接曷日勒那厮混了七八種酒的碗,一碗下去他登時就有些醉了,“他成婚了,長大了。”
“真快。”程行禮擡頭打量鄭岸。
多年過去,鄭岸少年時眉目間的戾氣已化作沉穩,容貌更加深邃,較之年輕時的英氣,現今多是經曆風霜之後的穩重,在不遇除程行禮情敵之外的事時,多以肅穆示人。
鄭岸低頭親了親程行禮的眉心,摟緊他,笑道:“我也覺得快,一眨眼就這麼多年了,孩子終于長大有了自己的家,以後你的眼裡就隻會有我一個人了。”
“若是有孫子了怎麼辦?”程行禮見今日婚宴,有官員朝他打趣說日後有了孫子還要忙。
“程瑤不能自己帶嗎?”鄭岸難以置信,“他難道還要年老的我們幫他?他能不要打擾我們的夫妻生活了嗎?”
程行禮說:“你快四十,我還沒有。”
鄭岸:“……”
成婚翌日,程行禮就将昔年舅媽給他的一雙傳家玉镯交給了馮儀,并給她錢千貫,絹千匹,绫千匹,以及大甯坊、平康坊各一套三進四出的院子,還有長安城外的良田三百畝。
馮儀接過地契、田契後,小心翼翼地問:“爹,你哪裡來的這麼多錢?”
程行禮答道:“這些年我和你爹攢的,想着若是程瑤官做不大,你們日後養家綽綽有餘,無錢财之憂。”
程行禮和鄭岸皆三品散官,每年錢祿不少,再加之,鄭厚禮的爵位在,他時不時給兩人塞各幾百貫錢,以緻兩人手裡有不少錢。
馮儀還未驚訝完,程行禮又道:“不要告訴程瑤你有這麼多錢,每個月給他六百文花就夠了,待他考中進士加至一貫,三年之内考不中,每月就别給他錢了,給飯吃就行。”
馮儀點頭,程行禮說:“有事給我們寫信,若有急事或程瑤闖禍便找硯卿,他最是疼你,不會偏袒他的。”
随後程行禮又囑咐了許多,多是擔心倆孩子離開自己在長安過得不好,又說自己已拜托親友照顧他們,錢财不缺,隻要程瑤不惹事,在長安沒人會為難他們。
聽完這些,馮儀已淚流滿面,抱着程行禮手臂直哭不撒手。
而與此同時,鄭岸也抱着程瑤大哭:“兒啊,你在長安一定要好生讀書,考取功名,否則你馮叔會把我剝皮抽筋的。”
程瑤一臉淡定地掰起鄭岸的臉,鄭重道:“放心吧,爹,我一定不負你們的期望。”
想起自己跟馮恪立下的軍令狀,鄭岸就擔心,要是程瑤考不上,他小時候做過的那些偷雞摸狗事可全會被馮恪抖出來,要是被程行禮知曉,那他這個一家之主的名聲和臉面何在啊!
但程瑤隻以為鄭岸舍不得自己,心中父愛又被喚醒,摸猞猁般摸着他的頭寬慰,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一定不辱門風随即去找馮儀。
廊下,被搜光所有私房錢的鄭岸數着僅剩的五個銅闆,默默流淚。
半月後,鄭厚禮和馮平生帶新婚夫妻回丹清祭祖。
一場大雨落下,悄無聲息地與春交替,隻餘初夏慢沁山河。長安空氣無比清新,程行禮與鄭岸、察魯策馬出函谷關,沿滿山青綠策馬駛向洛陽,一行人在洛陽官驿住了幾天,看遍洛陽後,又往大運河去。
其時洛水航道直通江南,貫連京杭,來往船舫絡繹不絕。程行禮給出告身、魚符,洛陽官員立馬安排,一行人在旌善坊上船下江南。
初登船時,鄭岸還覺新鮮拉着程行禮耳鬓厮磨一番,但才做完兩次他就捂住嘴,胡亂披了件衣服跑下榻,趴在欄杆前朝外哇哇大吐。
程行禮臉上潮紅還未褪去,端着茶給鄭岸漱了口,順着他的背說:“是不是暈船了?”
鄭岸就勢倒在程行禮懷中,臉色蒼白道:“怎麼可能,我今晚來七次都不是事。”
程行禮:“……”
“你不暈嗎?”鄭岸問。
“不暈。”程行禮答道,“我讓船夫去給你煮點藥。”
“等會兒,”鄭岸緊緊抱住程行禮,為難道:“你跟他們說,是察魯暈船,不是我。”
程行禮:“……”
把虛弱的鄭岸扶回榻,程行禮穿好衣服開門見察魯面色如常站着,忍俊不禁道:“我去給他熬藥,麻煩你看着他。”
察魯點頭說:“夫人為什麼要說是我暈船?”
程行禮笑道:“他不好意思說自己暈。”
察魯眼裡露出一絲不解,說:“男人真奇怪。”
程行禮笑着走了,而屋内的鄭岸還趴在欄杆上漱口,見那兩岸倒退的青山又是哇的一聲。
風拂綠山,紗簾卷飛,送來消暑清風,鄭岸見那河岸倒退,心中是說不出的惬意,往後程行禮眼裡便隻有他一人。
江南是新的天地,日升月落,不管如何,他和程行禮都隻有彼此。
正想念時,程行禮端着暈船藥進來,輕聲道:“大郎喝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