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四刻,李憑欄闖入了起義兵軍營。
說闖也不盡然,畢竟對方大門敞開,無人把守,算是光明正大走進去的。
他帶的人不多,又是深夜時分,隻吵醒了幾個眠淺的士兵。
“大人,這麼晚了,有啥事嗎?”
春夜濕冷,出來查看的農民兵隻披了件單衣,縮頭縮腦地問。
劉廣石在旁邊高舉火把,觀察着一言不發的李憑欄。
他雖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但能看出世子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差,隻想趕緊找個冤大頭來承受這份怒火,呵斥道:“吳雙呢?叫他滾出來!”
豈料那士兵也是個有脾氣的,先前的好言好語隻是對着李憑欄,見劉廣石如此出言不遜,挺直腰闆罵了回去:“呸,你算個什麼東西!我們老大可沒你這麼閑,早熄燈睡下了!”
劉廣石被下了面子,方要發作,卻見軍帳後頭繞出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吳雙穿戴齊整,看樣子仿佛剛從别處回來,顯然不是士兵口中的“早熄燈睡下”。
他面色凝重,每一步邁得格外穩,走到自己的軍帳前便停住,擡眼道:“大人,您找我?”
李憑欄開門見山地問:“祝常青呢?”
他的聲音裡有冰冷的怒意,在場之人個個噤若寒蟬,大氣兒都不敢出。
吳雙卻不是這麼容易被吓破膽的,淡定答複:“義妹與我許久未見,叙舊忘了時辰,幹脆在我帳中歇息了,大人有什麼事不如明日再說吧。”
李憑欄不耐地眯起了眼。
荒唐。
兩軍之間不過一線之隔,難道累到連這數餘步的距離都走不動,放着特意給她騰出來的軍帳不住,非要歇在自己義兄住過的帳篷裡不成?
況且,有什麼舊是一整個白日裡都不能叙的,非要等到睡前确認他回來了之後,才巴巴地趕來講。
月明星稀,不見層雲。
面前人是鐵了心地要欺瞞拖延。
然李憑欄眼下實在沒閑心陪他周旋,沉淵般的目光越過吳雙肩頭,落在那頂悄無聲息的軍帳上。
“叫她出來。”他下了最後通牒。
吳雙将手中的刀柄握得更緊,似乎是想斬斷所有投來的視線,他字字铿锵:“大人,我說了,義妹已經睡下……”
“反了你了!”
吳雙話音未落,劉廣石便橫眉怒目地沖了上去,想要直接進帳确認。
吳雙反應極快地抽刀,橫在兩人中間,怫然喝道:“你敢!”
刀劍相抵,誰都不甘示弱,眼中怒火燒成一片,恨不得将對方碎屍萬段。
兩軍首領都打到一塊兒了,雙方士兵忙不疊地跟着抽出兵器,一時間,氣氛變得劍拔弩張。
“劉将軍。”
李憑欄在此時漠然出聲,将一衆刀光劍影都壓了下去,他朝遼遠的西南望去一眼,淡淡道:“備馬吧。”
劉廣石領了命,就跟有了人撐腰似的,一刻也不敢耽擱,轉身前狠狠瞪了吳雙一眼,利索地跑回自家軍營去了。
吳雙尚未喘口氣,就見李憑欄負手走近,他頓時汗如雨下。
在他眼裡,劉廣石頂破天不過是個吃幹飯的草包将軍,一向不足為懼。
但不知為何,面對這位京城裡來的刑官,總有一份天然的威壓施在他頭頂。
“祝常青去哪了?”李憑欄冷聲問。
他是刑部侍郎,整日裡幹的都是上刑審問的髒活,再平常的問句從他嘴裡波瀾不驚地過一遍,就足以叫人不寒而栗。
吳雙是個硬骨頭,一口咬定:“義妹在帳中歇息。”
李憑欄卻好似沒聽見一般,他想起來時的馬車上,祝常青因走神而留在圖紙上的幾道痕迹,自顧自呢喃起來:“往西南方向走……”
吳雙聞言臉色一白,不遠處恰好傳來一串馬蹄聲。
是劉廣石牽着馬回來了。
“我奉勸你一句。”
李憑欄看向預料之中即将抽刀攔他的吳雙:“祝常青離開不過半個時辰,即便是有八匹馬拉着她也跑不了多遠,人本官是一定會找到的。”
“若你不加阻攔,她仍有功在身,回京後無人會提起今夜之事,一切周全。但倘若你執意要與本官作對,那她就是招安不利,畏罪潛逃,抗旨,是要砍頭的。”
吳雙腦筋轉不過來,聽得一愣一愣的,隻覺得這番話十分有道理。
一時間竟真的不敢輕舉妄動,糾結地看着李憑欄同劉廣石吩咐了幾句,随後撩袍上馬,甩缰揮鞭,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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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跑了多久了?
祝常青伏在馬背上,昏昏沉沉地想,應該有一個多時辰了。
按照最有利的情況算,李憑欄須得辰時才會發現她已不見蹤影。
而她是子時出發,一刻不停地跑,差不多能跑三四個時辰,到時候她早就離開蜀川了吧。
可她實在太困了。
昨日卯時起身,到現在未能合眼半刻。
就連自己正在逃命的事實也無法讓她清醒,她的馬術不精,好幾次都差點從馬背上掉下去。
沒法子,隻能把缰繩纏到腕上。
懸梁刺股似的,但凡她困得意識不清,身形不穩,手腕就會被狠狠扯住,用疼痛刺激自己。
清醒時,面前是無邊無垠的荒原,擡眼望去,隻剩滿目墨色。
分不清方向,找不到來路,她覺得自己像是一葉在大海上漂泊的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