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她的房内撒了滿地銀砂,随着門扉開啟,一點微霜傾瀉進來,斜斜地打亮了那把靜駐鞘中的清霜劍。
淨戒沒有說話,輕聲掩上門後,隻是靜靜地護在她身後,以防她腳下不穩。
李惟茲的目光與月色一起落到清霜劍上,她又想起來今夜的劍舞和許多年前她初次學劍時對舅舅說的話。
她慢慢走到清霜劍前,緩緩擡手去撫它的劍身,如玉,似雪。
淨戒看到桌上茶具齊全,掀開蓋子見裡面盛的是水,便給她沏了一杯。
“殿下,喝杯水吧,可以解酒。”
他修長的手持着那杯水對她的背影說,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他也遞了一杯水給她。
淨戒的手微不可見的顫抖着,見到那些虎贲衛,他心中又何嘗不是波濤洶湧。他們不識得他,必然隻覺得這個和尚古怪,卻不會知道,這就是他們其中一些人在許多年前的北疆救回來的一個孩子。
還有一件他覺得十分遺憾的事,就是錯過了李惟茲舞劍...聽到虎贲衛們談起剛才的盛景,他也許久沒見過她舞劍了,自從那年被關進密獄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
“唰。”
一聲利落的出鞘聲,在略顯沉靜的屋中響起。
李惟茲手持清霜,向前邁步,挽出一個劍花。
她袖随風動,葳蕤成一朵花一般的生動。清霜劍指向淨戒,卻很快被抽身撤回,李惟茲利落地收住一步,在手腕反轉間用劍指天,身子随勢微側,左手從淨戒手中取過那杯水,仰頭喝下。
淨戒亦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住,即使杯子已經不在自己手中,卻仍舊保持着剛才的姿勢。
李惟茲喝了酒之後話變得少了許多,她面色沉靜,平日飛揚生動的柳眉此時顯得更加平和。見到這和尚難得的呆狀,她輕輕揚了揚嘴角。
将那盞空杯放回桌上,她伸手将淨戒按在桌前坐下。
邁着數個不太穩當的步子移到屋内空曠處後,她下一瞬立定身形,眼底霎時迸發出淩厲的劍意。清霜在她手中快得看不見全貌,挽劍如花,輾轉,騰挪,她仿佛與一個看不見的敵人過招。
這是完全不同與剛才在虎贲衛們面前掩飾的劍意,隻是真正的,李惟茲的劍意。脫胎于裴家劍,錘煉于十數年屈辱、冰冷的蟄伏之中的劍意。
淨戒屏息,他的目光無法從她身上移開分毫,生而淩冽、熱血滿懷,這是他從沒有見過的東平公主,是他不曾得知的李惟茲。
她躍身,在空中翻身兩次,劍在她身側,旋轉成一圈銀白又銳利的寒光。落下時擡手指敵,她的每一動作都蘊含着山河之重,又帶着雲水般的飄逸。
醉裡看劍,醒時折花。
燼雪北疆,蠛蠹楚唐。
她又收步,張開雙臂,清霜劍直直地擡起,卻好像了無目标。
她悲戚,卻無處語悲;她不平,卻仍鳴冤未成;她家國難安,卻無處了卻抱負...
女兒身,罪臣後,她究竟錯在何處。她的家人,究竟錯在何處。
她的身子前後搖晃,腳下仿佛踩着看不見的滾木。她眼睛裡晶瑩,卻不是淚。
她帶着點醉意地眨眼,眼前劃過許多許多的過往。
大舅舅從北疆凱旋,铠甲上帶着未化的雪,在朱雀門前擁住她和裴試。他額頭上的傷痕還沒有愈合,肩膀上又添了新的箭傷。
他笑着說,不疼。
打跑了鞑靼,北疆的人們才有好日子過。
二舅舅出戰戎狄,騎着馬走,卻被士兵們擡着回來。他的左腿養了大半年,終于能一瘸一拐地下地走路。敵人都怕他那把斧頭,即使是大軍的副統領,他也總是沖在最前面。
那個說“馬革裹屍的,多一個我裴家人,楚唐就多一個好丈夫,好兒子”的豪邁将軍,最後卻隻能受曝屍之辱...
她的劍不甘,清霜揚起又落下,那種不屈的劍意纏繞周身,密不透風。下劈,挑劍,她重心極穩,動作卻迅疾如電。
裴試是長安最好的少年,他懂禮、重情、明史、善劍,對所有人都如春風一般溫和。
大家都說,大将軍,你真是有個好兒子。
裴峻這時候就拍拍裴試的肩膀,嘿嘿的笑兩聲,說犬子還需磨練。
裴試的确如大家所說,是一個君子,是一個好孩子。但他面對李惟茲時,卻總是願意與她一起做一點“出格”的事情。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候,才真的能被稱為童年,叫做有着金色回憶的日子。
他待她如父如兄,雖然隻大她幾歲,卻總是那麼細緻入微。他知道李惟茲曾經不被重視,也被傷害過,他在那些有限的時間裡,總是更多的彌補,給她多于常人的關愛和陪伴。
裴試是一個很會愛人的人,他教會了李惟茲什麼是愛。
她撤步探身,突然将身形慢了下來,劍風也變得平和很多。那樣的溫潤劍意,就真的好想當年裴試演給她看的樣子。
她複踏兩步,帶着一點未盡的醉意轉身舞劍,她幾乎快把眼睛閉上,也許在某一刻,她也快分不清自己是誰。
淨戒的眼睛微微有些紅了,他看她舞劍,卻仿佛在聽她訴說。那些一直無聲的痛苦,不可告人的仇恨,着十多年間,有多難,有多孤獨...
他的心仿佛在那一刻脫出了這襲僧袍的約束,他是那樣想走到她身邊,陪着她,擁抱她,告訴她,她不再孤獨了。
她卻步,又轉而前行。清霜直直地指着淨戒,随着她的靠攏,越來越近。
淨戒掩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他的心無可抑止地狂跳起來,他說不出那種感受。隻覺得萬事皆抛,他眼中隻剩下了落了月晖滿身的李惟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