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少年卻是緊閉着眼不敢看，不斷洩出的淚被滿臉血紅裹挾落下，他嘴裡不住地道歉，手裡動作卻不停。

“對不起……對不起！”

元喬簌簌抖着眼睫将一切收入眼中，呆滞着表情任由面上腥紅漸漸冷卻。

他轉身抛下少年就想逃走，可釘在原地的雙腿卻不受控制般反而朝那頭邁去，最終在對方身前小心站定。

“已、已經可以了，再不走的話……我們就要被大家丢下了。”

穩穩握上少年還在揮砸的手，元喬微吸口氣沒有看他，隻将視線随意落在周圍一圈的白茫茫之上。

而後，他就見依稀顯露于蒼白冰冷之下的男男女女，均是赤/裸着身體，粘在冰雪中一動不能動。

——他們在那場因刀疤臉男人引發的互相殘殺中，因争奪保暖的衣服而被殺害。

對上其中一雙死氣裸露的眼睛，元喬稍有頓色，可下一秒，眼中的情緒就一點點轉淡，最終，被眸底彌漫而上的習以為常吞吃幹淨，再無任何波瀾。

……

他們追上人群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小時後了，此時風雪勢頭更大，路不好走，大多數人都停下休整，三三兩兩聚在一處。

元喬原本想一個人蹲坐在角落，可金發少年卻毫不見外蹭着他坐下，帶着滿身的血腥氣。

兩人身上沾染的紅色過于顯眼，離他們較近的幾個不自覺把視線射了過來，但許是自己身上也有同樣的顔色，多看幾眼便不再注意。

“你……覺得我很可怕嗎……”感受到元喬自那以後的避退，金發少年扯緊身上帶血的棉衣，幾乎算是嗫喏出聲，“你覺得……我為了衣服把他殺了，很可怕嗎……”

元喬知道少年這是産生了罪惡感，但他沒有出聲安慰，隻垂眸抱膝坐着，因為，罪惡感并不會因為幾句好話而消失。

不過比起這個原因，更重要的卻是——他并沒有覺得少年做的事情多麼讓人出乎意料，讓人不能理解，而且，比起生存來說，眼下的罪惡感根本無足輕重。

無足輕重……嗎？

腦海中下意識跳出這幾個字，叫元喬一頓。

如果殺掉那個男人的人是自己的話，還會覺得無足輕重嗎？

元喬不知道，因為這種事情沒有發生，不過，就算是事後會像少年一樣産生罪惡感，他也一定會下手吧……即使他對生存這種事情并不算特别熱衷。

“……這一切都是暴亂分子的錯，都是複活基地的錯。”沒得元喬回應，少年也不理，顧自将頭深埋進破出絮子的棉衣中，“所以……大家才會被抛棄在這裡，死得亂七八糟，最後連衣服都留不下來……”

“所以，我怎麼能死在這裡！”

他猛然提上音調，擡頭目眦欲裂瞪向元喬，有些語無倫次，“我要活着、一直活着，我不會死在這裡，就算、就算做出比這更過分的事也要活着，我憑什麼要死，我一定要活到最後！因為——”

又皮球紮破個洞般頹下去，垂着腦袋，不斷顫抖起雙肩，“因為……我還沒上過學，明明、明明好不容易攢夠了錢的……”

臉上的血漬被淚水溶解開，順着下巴滴落在雪地上消失不見。

被淚線晃過餘光，元喬抿着唇靜了靜，才暈染開眸中死氣朝少年看去。

他想要說些什麼，但才剛張開嘴，就見少年魔怔般站起身，懷中一直抱着的方形物體摔在地上，滾過來碰到元喬的腳。

“我一定要活下去……”

少年目眦欲裂朝前方看去，他拖着厚重肥大的棉衣小跑幾步，遂而被絆倒在了地上，繼續連滾帶爬朝那頭去。

元喬被少年突而起身的動作碰倒在地上，他不明所以朝少年目之所及的方向看去，而後，就見遠處一直死寂沉悶的雪地正鮮有活力地簌簌而動。

那是……車輛壓過雪地的動靜。

人群似乎也被這種動靜吸引過注意力，跟着紛紛站立起身，身上的積雪簌簌向下抖落，迷住了元喬的眼睛。

元喬癱坐在地上沒來得及爬起身，能看見的，隻有無數人的腿。

“是車隊！”

不知誰喊了這一句，原本窸窸窣窣的人群瞬間沸騰起來。

他們不知多久沒見到過一輛車了，此時，也不管它們是不是來帶自己離開的，滿腔隻剩下激動。

“我有救了，我有救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瘋狂向那個方向移動。

站得起來的跌跌撞撞跑過去，站不起來的拼命爬過去，摔倒的摁在雪裡，任後頭的人踐踏過去。

笑聲，嚎啕聲，尖叫聲響成一片，他們都想要爬上車，他們都想要活，全然不像被遺忘在雪原中孱弱不堪的落難者。

他們相互撕扯着……

元喬對于這種突如其來的躁動沒有多少意外。

他被徹底撞翻在地上，抹着滿臉被染紅的雪水，不明白這是哪來的，隻是覺得腦袋開始嗡嗡作響起來。

混亂中無意摸到那個已然被少年抛棄踐踏了的方形物體，費力仰頭向前方烏泱泱的人群看去，就見方才還扯着棉衣向前瘋跑的金發少年已然被碰撞到地上，和無數弱小、不幸摔下的人一起被踐踏得毫無生息。

直到死去，還保持着向前攀爬的動作。

群山萬壑，人影綽動。

随着一種近乎猩紅的色彩浸染過視線，元喬眼中的顫動漸漸平息，他最終耷拉下眼皮，隻覺得方才的一切都變得那麼混沌、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