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元喬坐上複活基地派來的救助車,才有了切實的逃脫感。
自從他因為一時犯蠢把空玻璃試劑管留在女人身上,就一直不太踏實。
女人活着的話還好說,但她死了,死了的話,那玩意兒作為她身上值得被懷疑的東西,絕對會被嚴格調查,即使在什麼都沒有的雪原上找不到檢測設備,也應該會旁敲側擊地向和女人親近的人審問來源。
——元喬原本是這麼想的。
但是,在元喬已經想好措辭的情況下,中尉卻沒有問他相關的問題,而是以他和女人的言行舉止為問題的切入點,重點關注的是“奇怪”這一模糊現象,而不是具體的什麼東西。
所以,他有理由懷疑,中尉根本不知道有玻璃試劑管的存在。
但同時,自己也無法想象它還在女人身上,為此,他得出一個概率不超過一半,但實在有可能的結論。
——有人把它藏起來了。
是誰呢?
最後能夠近距離接觸女人屍體的就隻有雇傭兵了。
元喬把他見過的雇傭兵們的臉在腦海裡過了一遍,還是沒有頭緒,因為他們無一不是抱着對中尉或崇敬或拘謹的态度,實在很難想象出會做出背叛中尉的事來……
算了吧,已經無所謂了不是嗎?
元喬在有限的情報中,實在難以鎖定任何一個人。
他暗暗歎一口氣,幹脆利落把疑問抛掉。
反正自己沒有被這種事影響到。
那位假想中的叛徒沒有做出什麼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就已經可以了。
他想做什麼都無所謂,他為什麼把東西藏起來,又為什麼背叛中尉元喬也并不關心,隻要元喬自己能夠靜靜地呆在陰暗的角落裡落灰就可以了。
這麼想着,從元喬在雷澤那裡聽到消息之時,就一直劇烈跳動的心髒漸漸平複下來。
他做幾個深呼吸,随意将車廂中席地而坐的落難者們看過一圈,發現他們一直緊繃着的臉都舒張開來,整個人被車廂中的自動調溫系統釋放的暖氣籠罩得懶洋洋的,大有昏昏欲睡的勢頭。
見狀,元喬也疲憊揉揉眼,在這種鮮少的輕松氛圍中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平靜感。
高度緊繃的神經漸漸舒松開來,而後再也控制不住耷拉下眼皮。
直到,他似夢似真地聽到了一個像老舊收音機發出的喑啞女聲——
“……元喬?”
有人在叫我,是誰呢?
“元喬……你聽我說,元喬……”
不行,我實在是動不了。
“元喬,你能聽見我說話嗎?為什麼不回應?”
嗯,聽得到,但是請讓我休息一會兒吧,一會兒就好。
而這次,那聲音像是能聽到元喬的心聲般果真停頓了三秒,漸漸消散在空氣中。
對,就是這樣,就這樣安靜一會兒。
耳邊的嘈雜像被關掉電源的老舊收音機般讓人瞬間清淨。
元喬在清淨中滿意舒展開眉眼,身體漸沉,但就在他的意識要徹底模糊之時,一聲如同迅雷般炸裂開的女聲卻從正前方迎面甩來——
“元喬,難道你也要不聽我的話了嗎!你也要像他一樣離開我嗎!”
這一句連帶着一記耳光,叫他的身體本能地顫栗起來。
他下意識地把眼睛睜開到最大,卻目眦欲裂地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冰冷破舊的房間之中,對坐的女人正捂着臉低頭啜泣。
“為什麼要背着我到外面去?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他看不清女人的臉,隻是不知所措盯着她看,剛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不想,自己還沒出聲,一對熟悉的臂膀就把他整個人都圈在了懷中,耳邊傳來女人精神分裂般不住的道歉。
“對不起元喬,原諒我吧,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
懷抱着他的女人有着和他一樣的黑發,一樣嶙峋的身體,他被女人迎面抱得很緊很硌,全然無法動彈,隻能低頭看見她伴随着抽噎高低起伏的背脊,“我隻是想讓你活下去,所以隻能把你鎖在家裡,不要離開這裡……對不起……”
“……我知道的,媽媽。”
元喬的嘴無法控制地開始說話,聲音帶着小孩子的幼稚氣。
他直直注視着眼前殘破又熟悉的純黑色房門,眼眶蓄積起塵封已久的酸澀。
隻是,不知是不是因為眼眶過于深陷了,明明是如潮水般迅猛沖擊,也未曾從中潑灑出半滴淚水。
見女人還在不住地抽泣,元喬用明顯和成人不符的小手拍拍她的背,火辣辣側臉被她粗糙的衣料摩擦得有些灼痛。
“我才要說對不起呢。我以後會好好地聽您的話的,不會再出去了,這樣就好,外面發生什麼都無所謂了,我不會和爸爸一樣離開……”他抿起一個不帶情緒的笑,聲音永遠是那麼事不關己的平和。
“對不起,媽媽,我會留在這裡的,一直。”
“是、是真的嗎,元喬?”女人怔神了半刻,有些激動地更加抱緊了元喬,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你沒有在騙我,對不對?”
“……嗯,就把這個,當做我們之間的約定吧。”
“好……好。”
元喬的回答終讓女人安心歎口氣,但不等歎氣的尾音回蕩,隔壁房間之中就突兀響起嘹亮的嬰兒哭聲。
那哭聲穿透本就不算厚的牆壁回響在兩人耳邊,而外面,也是緊随其後傳來什麼重物從高處摔下的悶響,連帶着粘膩液體迸濺的聲音。
這次,又是誰呢?
元喬無視了離他更近的哭聲,睜着黑洞洞的眼睛盯着被關得死死的房門,注意力全然放在外面窸窸窣窣的議論和個别的吼叫,連女人是什麼時候将他放開的也毫不知情。
“不要管他們,元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