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複活基地之時已經是兩天後了,元喬透過車廂裡采光用的、唯一的玻璃窗看向外面,不覺有些驚奇地張了張嘴。
他們行駛在一個高架橋上,從窗外向下望去,最引人注意的就是那個目測有百米高的巨型鐘塔。
它的周身都攀附上了與之相配的巨大玫瑰藤蔓,随着指針移動,十二個玫瑰花苞從下往上依次綻放,直到此時,已經和鐘表時針指向的數字一樣,準确無誤盛開了十二朵。
這表明,現在是中午十二點的意思嗎?
元喬目不轉睛地盯着它,掩飾不住眼中的好奇。
不過,才又看了一會兒,他又被圍繞着鐘塔的建築設施吸引了過去。
不知是不是因為複活基地占地面積廣大的原因,這裡的陳設全然不像海神基地般死闆逼仄,甚至顯得有些過于不真實。
浪漫主義。
這是元喬看過第一眼後給出的評價。
他隻見古典氣息濃厚的尖頂建築群被一條寬大河流劃開,河面上許是放置了什麼虛拟設備,映襯出一片迎風簌簌的花田,幾艘插着機械翅膀的船就在其中悠哉地從南到北漂流,而後沿着半空中的懸浮軌道不知飛向了何方。
而河岸的建築群中,偶爾能見到幾個造型奇特的飛行器懸浮在其中。
它們先是像小行星似的繞着幾個藍色尖頂樓旋轉,而後在途經建築前方的巨大透明屏幕時沒有躲避,而是直直撞了上去,意料之外地消失在了屏幕正前方,就如同穿越進了另一個次元一般。
這是……
“這就是複活基地嗎?”
元喬的疑惑在一聲自顧自的疑問中被打散。
他隻見車廂中一個短發女孩帶着顯而易見的欣喜感歎起來,“不愧是四大基地中幸福指數最高的,虛拟化做得真好,連廣告都這麼有直觀性!”
原來是廣告啊……
元喬再次望向外頭的時候,巨大屏幕上正好跳出了飛行器的功能介紹面闆。
“不過話說回來,我們會被分配到哪個區域啊?”
正待元喬還想找尋什麼新鮮之物時,女孩往窗口處蹭了過去,毫不知情地用整個身體把元喬的視線堵了個幹淨,原本因曆經苦難而黯淡的神色再次亮了起來。
“雖說到哪裡都不錯,但如果是B區就好了,那裡可是複活基地幸福指數最高的,幾年前就聽說要開發每月虛拟主題街道,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完工……”
“我猜,肯定已經完工了。”靠在車壁的一個帶着眼鏡的女人接過話。
她原本是個喜歡冷着臉的人,但不知是不是被女孩的情緒感染了,難得笑了笑:“畢竟就連天氣都有專門的調控系統了,難度不高的虛拟化幾個月就能大體完成。”
還有天氣調控系統……嗎?
如果說虛拟化是随時随地憑空創造美夢,那麼對于位處于最北方、最寒冷的複活基地來說,這确實是值得精進的技術,隻是冷不丁聽起來,還是有些過于犯規了。
元喬的驚奇從一開始就不曾停歇,但他的臉上全然表現不出什麼,隻會時不時眨眨眼,用所見所聞把他那毫無一點幻想能力的頭腦充實起來。
虛幻,又真實,如同一個切實相信的美夢。
“……不過,沒想到有一天,我會以這種方式見到自己參與設計過的建築。”
不過多時,那個眼鏡女人也朝着窗口處移動過去,元喬看不到她的臉,但她略帶遲緩的語調無不昭示着一種噓唏之感。
“是鐘塔……嗎?”
短發女孩用手指點着玻璃上那個巨型鐘塔的區域,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眼鏡女人:“你……您也是當年被聘請的工程師之一嗎?但、但是海神基地的特殊人物不是都被第一波派遣的救助車帶走了嗎?露琪小姐,您怎麼會……”
三年前,複活基地為了建造這個鐘塔花了不少錢到其他基地挖工程師,海神基地自也不例外。
但就當工程師名單出爐之時,海神基地原本被寄予厚望的兩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卻不在名單之内,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叫做露琪的神秘女人。
此事一出,無數媒體競相挖掘這個女人的身份,但不知是因為什麼原因,耗了幾個月都沒有結果,隻知道就算是參與設計,女人也隻是利用虛拟設備進行遠程交流,全然沒有露過面。
短發女孩為自己見到傳聞中的本人而感到不可思議,同時也對于女人看起來隻有二十七、八歲的年齡而感到驚歎。
許是看出了女孩的驚歎,露琪回以一個淡淡的笑,而後恢複成平日裡的面無表情,偏頭似在思索女孩方才的話,但思索的點很莫名其妙。
“特殊嗎……”
鼻梁上的那副眼鏡被她擦得很幹淨,她轉身背靠在窗口處,元喬從她的眼中看出了明顯的疑惑不解,“沒什麼特殊的吧?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況且,對于這種與人生死相關的事情,一向都應該是公平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是……嗎?”
原來,厲害的人說出的話也這麼厲害,甚至厲害到聽不懂。
短發女孩一臉懵地眨着眼睛,雙方就這麼對視了好幾秒,待她在露琪臉上看不出什麼答非所問後想要繼續解釋的意向後,才略顯尴尬笑着把視線移回窗外。
而露琪見女孩沒有繼續交談的想法,也是收回了抛出去的話匣子,順着窗口處的車壁滑下身,蹲坐在了地上,調整坐姿的時候,正好對上了元喬的視線。
然後,她愣了一下,禮貌性笑了笑。
元喬坐在她的正對面,方才都是他單方面的打量,所以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對視和微笑顯得很意外。
他有些僵硬地也朝露琪扯扯嘴角,然後不自然把視線放低到了地面上,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拘謹。
看出元喬的拘謹,這次,露琪卻沒有像之前一樣貼心移開目光,反而注視得更加毫不避諱起來。
她推推眼鏡,從頭到腳把對面的男孩看過一遍,似乎想要準确提煉出什麼足以令自己信服的印象詞來,但最終也沒得出個結果。
因為她不明白,眼前這個看起來拘謹安靜的男孩,和那個平靜冷淡煽動整個二号帳篷說謊的男孩,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他。
她尤記得,那時的元喬被冰冷的白熾燈籠罩得毫無血色,臉上縱橫交錯的血痕被面部肌肉拉扯得滲出殷紅,那雙眼睛接受着所有人的注視,蒙上了一層不知注視着何方的翳。
每一個字都被他平淡自然地宣之于口,卻毫無隐瞞地從中流露出一種麻木死氣。
這是一個年輕男孩該有的狀态嗎?即使是經曆了這種事情,也并不該如此的吧?
不知道,也難以理解。
露琪的眸色在背光處變得深沉起來。
她不自覺從元喬的身上搜刮出一種令自己不敢直視的熟悉感。
最終,在記憶中擁有同樣氛圍的人的臉,和元喬的臉重合之時,她像是逃避什麼似的把腦袋埋進了雙膝之中。
她變成了那個拘謹的人。
*
“好了,你們一個一個排隊下來檢測,然後到旁邊注冊領取複活基地的新手環。”
不知何時,車已經在一個看起來很陳舊的大建築邊停靠下來。
一個雇傭兵拉開車廂的門,中尉就正正抱臂站在出口中央,看起來臉色不是很好,不知是因為休息不足還是什麼别的。
“都快點!”
這句加重語氣的命令把他煩悶的心情诠釋得大差不差,叫車廂中原本還在探頭探腦的人打了個激靈,下意識一個一個地排列整齊起來。
元喬也是随着人流夾在隊伍之中,他從中尉含糊不清的語句中探知到什麼重要信息,有些奇怪地皺下眉。
檢測……是什麼意思?要檢測什麼?
帶着疑問,他仰起頭努力看向最前方。
然後就發現距離車廂口不遠處的空地上放了一套桌椅。
一個看起來很白領打扮的男人坐在桌前不斷地敲打着虛拟鍵盤,懸浮在半空的透明藍色面闆在男人敲下最後一鍵時同時閃出多個界面,依稀能看到其中一個上面映着一個陌生男人的照片。
“好了,下一個。”
白領男大緻掃過幾眼就揮揮手。
那個排在隊伍第一位的人接收到指令,側身走向了右邊堆放着手環的幾個大箱子處。
而元喬憑借那人不經意露出的側臉,正好辨認出他就是面闆照片上的人。
所以,跳出的界面是這個人的身份信息嗎?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很糟糕。
因為,元喬作為苟活了兩個多世紀,不久前才剛剛解凍的研究對象,在這個時代根本沒有身份信息一說,在海神基地登記時的唯一信息也隻有“研究體328”這幾個字。
他無法在能準确查閱到真實身份信息的狀況下鑽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