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潤近來連逢喜事。
先是在連自己都不抱什麼希望的情況之下尋到了當初讓自己魂牽夢萦的“畫中仙”,而後這位佳人竟還願與自己共行同遊,雖說之後便來了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讓他心灰意冷,決心不奪人所愛,欲遠赴戍邊,可好在一切都隻是誤會一場,非但得到了意中人兄長的認可,甚至還能開始着手操辦與意中人的婚事。早在一旬之前,這還是他心底認為決計不可能發生的幸運。
自從那日在林中得知所謂真相後,他臉上的笑容便從未消失過。對着父親的詢問發笑,對着曲水發笑,就連今日一大清早便前來東方府上送聘禮,眼底眉間依然滿含笑意。
隻是他笑得殷切,他那位結義兄弟卻看上去并不那麼開心。揮手示意下人接聘禮時面色陰沉,同他講話時隻應了句淡淡的“嗯”,最後他難掩欣喜,同他那位東方兄說回去後定會用心選一成婚的良辰吉日,本想讓他開心些,誰料他的臉色更沉了,端茶送客時亦隻向他淡淡颔首,說了句簡短的客套話,好似半句話都不願同他多說。
“蛐蛐兒,我怎麼覺得,東方兄好像一直都不是很開心的樣子?”回府的馬車上他怎麼也未想通,忍不住去問身邊的曲水。
曲水亦是有些不解,凝神思索半刻,忽地一拍腦袋:“東方員外與蘭花娘子兄妹情深,自小疼愛的寶貝妹妹就這樣成了别人的新婦,他肯定舍不得,當然不開心。再說潤郎,你忘了那日東方家司銀侍女在城郊說的那番話了麼?你往日在他面前行事那般荒唐,雖說你已通過了他的考驗,但他念及你曾做過的荒唐事,生怕妹妹再受委屈,自然心有不樂。”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蕭潤恍然大悟,一把攬住曲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知我者,蛐蛐兒也!”
馬車晃晃悠悠,載着少年郎的心願駛向蕭家。蕭潤掀起車簾,眼前是鹿城的繁華市井,心底卻不由又想起蘭花娘子如玉的容顔。他一邊想着這樣的佳人成婚那日身着喜服會是何等溫柔可人,秀麗端莊,一邊暗暗發誓,此後一定好好待蘭花娘子,痛改前非,再不做纨绔浪蕩子,讓妻舅安心。
這廂蕭潤自以為猜中了妻舅的心思,那廂東方青蒼揮退所有下人,看着空蕩蕩的庭院,卻是發了許久的呆。聽到身後傳來的微弱聲響,他也不回頭,隻擺擺手:“出來吧。都聽到了?”
小蘭花緩緩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她穿了件淡黃的垂領衫,配以绯色齊胸裙,發梳高髻,眉心點了花钿,看上去豔麗異常,隻是她的神色卻有些低落,淡淡應了聲:“嗯。”
兩人都沒再說話,不知沉默了多久,小蘭花輕輕的聲音複又傳來:“……他很高興。”
“能和自己朝思暮想的‘畫中仙’成婚,他自然高興。”東方青蒼的話語之中帶了些自己都沒發覺的諷刺,他停了許久,卻沒聽到半分回應,轉眼去看,卻見小蘭花依舊神情怏怏,坐在廳中的座椅之上,一手支颔,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時間調侃揶揄的話都再說不出口。他默了半晌,有些生硬地轉移話題:“發什麼呆,還出不出門了?”
小蘭花聞言轉頭看他,滿眼驚訝:“什麼出門?”
東方青蒼好似也被她這一句問住,滞了一瞬,随即卻皺了皺眉:“别告訴本座你忘了昨夜的話。”
小蘭花這才想起來,昨日從鹿城城郊回來後她一直藏着心事,思及即将舉行的婚禮總覺不真實,還有些微妙的複雜心緒,又難忘蕭潤那歡天喜地的模樣,再加上那些她在鹿城總想刻意不去思索的事,在馬車上她一直都有些郁郁寡歡。回到鹿城街上偶然聽人說起鹿城郊外的斛陽山,相傳這座山上有神仙居住,隻要心誠之人不做停頓地攀至山巅,那山上避居世外的神仙大能便可實現那人心底所有至誠之願。
此間凡人深信這個傳說,亦将這座遠離塵嚣的寂靜山嶺當作一離奇傳說口口相傳。她原是無甚興趣的,可卻被那人口中形容的世外仙山景象所觸動,亦有些好奇。當時東方青蒼見她如此模樣,淡淡瞥她一眼,道:“你若想去,這幾日本座抽時間陪你去便是。”
那時她隻當他是随口一說,卻不想他那時起便當真做了決定,也是真的動了随她一同前去的念頭。
觞阙與結黎恰巧一同出門辦事,出發去斛陽山之人其實也隻有她與東方青蒼。小蘭花坐在馬車裡,試探地瞧着身旁的東方青蒼。他依然是那副不顯山不露水的神情,平靜如初。身在鹿城的他掩住了身上獨屬于月尊的殺伐氣勢與冷漠無情,卻又帶着些無法磨滅的矜貴與驕傲,宛如過去在那座蒼鹽海中的司命殿内,她無數次轉頭時看到的他。
他好似一切都隻是欣然起意,随口一說,卻是将她昨夜心底暗湧的心願輕而易舉地實現。看似隻是随口應允,卻能讓她在看着馬車窗外的繁華市井與無際群山時,慢慢消散了心底郁郁寡歡的難過。
小蘭花以為東方青蒼七情恢複之後,自己可以用有情之人的眼光去看他,去揣摩他的心思,但後來她發現,自己還是看不透眼前這個男子——當然,或許一直都未曾看透過。
斛陽山山路難行,兼之此時正值冬日,枯枝敗葉橫于路上,更是難行。可小蘭花心懷好奇之意,也未曾犯怯,隻一點一點緩慢攀登,東方青蒼面色不顯,隻随在她身旁伴她而行。
整座山算得上是周邊群山中的至高之處,而又雲霧缭繞,散發着尋常山峰難有的莫測之感。起初小蘭花隻覺這是座凡間随處可見的山峰,沒有缥缈山雨,沒有秀美湖水,比不過水雲天上莊嚴肅穆的雲中水閣,比不過蒼鹽海滿天星鬥的夜空,甚至比不過平靜無波的忘川,哪裡像是有何方神靈居住于此?
不過她來此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是為尋什麼神仙而來的,況且她自己雖說并非仙族亦非月族,但總歸也能被凡人稱一句“神仙”,按鹿城人的說法,将她自己算作這山中的神靈也無不可,何須殷切尋找?
可她望着眼前雲霧渺渺的山路,忽然就有些明白凡人對此處的傳說,究竟是如何而來的了。
小蘭花雖說法力低微,體力卻算不得太差,攀爬這樣的山峰還是綽綽有餘的,斛陽山又隻是山路難行而已,并非陡峭,因此她并未有什麼勞累之感,可東方青蒼卻似乎并不這麼想,每過幾刻便會向她看過來,好似生怕她體力不支,在行至陡峭險要之地時還會伸手護她一下,似乎生怕她在此出半分差錯。
她連連擺手:“大木頭,你沒必要這麼小心的,我是沒有你那麼法力高強,但也不至于連這樣的山峰都爬不上去。”
“你若受傷,那蕭潤的劫還曆不曆了?他若曆劫失敗,謝惋卿呢?”東方青蒼神情平靜,護着她的手卻更穩了些,“所以本座還是護好你為妙。”
原來還是為了長珩仙君與惋卿娘子的曆劫之事。小蘭花微微歎了口氣,垂下了頭,随即卻又意識到自己思緒的不妥——她之前希望的又是什麼呢?
她于此處的紛亂思緒暫且不提,最終他們二人終于是并肩登上了山巅,一同看着山腳下的景緻。小蘭花來前曾想着要上山巅好好瞧瞧山下的秀美風光,誰知真正登頂後,看到的卻隻是霧蒙蒙的一片混沌,終究忍不住有了幾分失望。
不過,既然傳說言道隻消心懷誠意登上山巅便已足矣,那他們此刻已然滿足要求;而他們二人心中所願,便也該被那山中神仙所得知,最終得以實現了才對。但他們二人并非為許願而來,若神仙當真會允諾登頂之人的心願,是不是既已登頂,心底的萬千所念無需祈願,亦會為其所知?
“在想什麼?”她正出着神,卻聽東方青蒼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她并未看他,而是仍舊怔怔看着腳下深淵中的雲霧。
“沒什麼。隻是在想,若于此處許下心願,當真會有用麼?”
“本座從不信諸天神佛。”東方青蒼眼帶不屑,似笑非笑,“也不信什麼心願得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