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等啊等,盼啊盼,終于等到了婚禮當天。
那天搖光峰升起了數日來最和煦耀眼的太陽,朗日昭昭,似能照耀天地。神女向來不愛早起,這一日卻也難得起了個大早,我看着她那有些憔悴的眼底,驚愕到無以複加,過去四百多年裡我還從未見她清晨如此憔悴過。她卻拉過我的手,附在我耳畔輕聲道:“銀星你别和旁人說——其實我昨夜就沒怎麼睡好,一會兒上妝時,記得給我化得再濃一點。”
我看着她,一時間竟有些想笑。過去在雲夢澤時曾聽許多人提過女子出嫁前難免緊張,輾轉反側以至徹夜難眠者極為常見,卻沒想到連神女都未能免俗。
神女向來不喜濃妝,我與她相識四百八十年,她都一直喜歡清清淡淡,簡簡單單,亦是向來以淡妝示人,從不曾濃妝豔抹過。可如今卻再不複先前的簡單。眉、眼、鼻、唇、耳甚至是下颔都被我與幾個侍女一一裝扮,再不留半分遺漏。
钗钿禮衣加身,珍珠與金飾打造而成的發冠,五色琉璃制成的流蘇璎珞,以及腰間的繁花腰佩,神女今日着裝并未依照蒼鹽海的婚服形制,亦不曾按息蘭一族的風俗而穿着大婚禮服,而是換了身雲夢澤中皇族世家女成婚時的所着的嫁衣。紅唇豔麗,眉目柔和,卻絲毫不顯沖突,反倒是異常契合。
“銀星,”神女微微轉頭,看着我,眼底閃着認真的期待,“你說……這樣的妝容好看嗎?”
我看着明眸皓齒,唇若丹霞的她,拼命點頭:“好看。”想了想又覺程度不及,又加了一句:“神女是我見過最美的新娘。”
她一下笑出聲來,伸出手輕輕刮了下我的鼻頭:“瞧你說的。你統共才見過幾對呀?”
“不管我見過幾對,神女都是最美的。”我鄭重其事,伸手為她對齊左右衣緣,“月尊見了,定然也會歡喜。”
神女的臉一下就紅了。就算已然濃妝豔抹,卻依然掩不住她頰邊的紅暈。
她過去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端莊博愛的模樣,在我眼前又是喜靜卻又偶爾活潑的樣子,像我的姐姐,卻又像一路看着我長大的長輩。過去我同她熟悉之後也曾同她開過些玩笑,卻從未見過她如此小女兒情态,心中暗暗驚奇,卻也不再逗她。
那日息山難得人來人往,凡是與神女有過交情,又或是親近息山之人都受邀前來,我甚至見到了隻存在于神女話語之中的傳奇人物,仙界過去的戰神,長珩仙君。
當然,他自稱蕭潤,也讓我們都喚他蕭潤。
神女那時已換了禮服,與長珩相對而立。神女唇邊依然含着微笑,長珩看着神女,眼底卻帶着些我看不懂的複雜。
“你好嗎?”沒想到先開口的會是長珩。
“我很好。”神女微微一笑,“你呢?潤郎?”
好像這聲“潤郎”打破了二人之間浮動的喟歎,長珩亦有些感慨,卻一揮衣袖,恢複了曾經的風度翩翩:“如你所見,一切安好。”
“于雲夢澤之中的遊曆……又如何?可曾感受到了你想要感受的世間百态?潤郎你……又可否找到了自己心底追尋的自由?”
“我已無牽無挂,無拘無束。至于雲夢澤中衆生相……簡而言之,便是三千浮生,百萬塵世。”
長珩看着她,遙遙看去,笑得竟有幾分恍惚。他回答的話語是那般簡短,卻又十分有力,仿若囊括萬物。似乎隻從這八字之中,便能夠聽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亦能聽出“我是挂冠林下客,山中安樂合平分”。
神女好似呆了一下,長珩卻沒有給她發怔的時間。他擡起手來,以凡間的禮節對她行了一禮:“小蘭花,恭賀你大婚。願你二人今後佳景良期,明月如願,夫妻結同心,恩愛到白頭。”
神女一怔,眼底閃過怅然,而唇邊的笑意卻逐漸加深。她亦輕輕屈膝,以雲夢澤的禮節對眼前的故人回禮:
“謝謝你,潤郎。”
後來我甚至還見到了久不應酬的丹音仙子。她如今在仙界軍中已聲名顯赫,屢獲軍功,大概再曆練幾百年,便極有可能繼任新一任戰神。不過她今日未着戰铠,而換了身銀白色的仙族服飾。她看着神女默了良久,最終一歎,輕輕道賀:“恭喜你,小蘭花。”
神女面對着她,便再不複方才面對長珩時的複雜。她與丹音倒了杯酒,對着她遙遙一敬:“希望下次我再收到水雲天的請柬,便是邀我參加你繼任戰神的典禮。”
“那一日定然為時不遠!”丹音氣勢飒然,語聲清澈,與神女二人輕輕碰杯,将梅子酒一飲而盡。
我在不遠處與亦作了隆重打扮的結黎兩兩相對。結黎得知婚禮的消息時一早便說要來,言道當年神女那場原非所願的婚禮便是她送她去的水雲天,如今,她自然也要送她前去蒼鹽海。我本還想借此機會見見觞阙和他們的孩子,但觞阙卻被月尊拉去了蒼鹽海一邊,自然也沒了這個機會。
結黎來息山後曾就此事同神女大開玩笑,說自從尊上重回三界後觞阙的閑暇時間都變短了,陪着她的時間便也更短。神女明知她在開玩笑,卻也不揭穿她,隻揶揄笑她:“等以後我同大木頭說說,讓他将觞阙多借給你幾天。”
“啊?!”結黎佯裝暈倒,一臉無奈,“才‘幾天’?小蘭花你别以為你成了息山神女,做了月主便能肆意欺壓手下!我們好歹是幾百年的情分,你不能這麼背信棄義!”
神女望着她,她看着神女,兩人忽然就笑出聲來。
而此刻,結黎的眼中滿是感慨。她望着曾經的故人,看着豔妝麗服的故友,神情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