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會有人甘願等待另一人五十年嗎?凡人陽壽不過百餘,将半世壽數盡數囿于此局,就算當真等到了他,屆時滄海桑田,自己都已垂垂老矣,那再相守,又有什麼意義呢?”
“相守二十年,總好過蹉跎一生。她不會後悔以凡人之身與神明做下交易,也不會後悔自己空待的這五十載歲月。”
小蘭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碎靈淵回到息山的。
記憶中最後的清晰就是東方青蒼輕輕貼上她的額頭,眼底滿是不舍與遺憾,在她無助的哭聲中一寸寸松開與她緊握的手,在一片黑暗中逐漸遠去,隻留下了當初送給她的那枚骨蘭。她的手還虛虛停在空中,無力地向前伸着,奢望能再留住些什麼,可除了碎靈淵上空呼嘯的風,再留不住任何人與物。
琉璃火赤紅明目,似能照耀天地,那一日三界九州,四海八荒,盡數被那純淨慈悲的火焰所震顫,可小蘭花的世界卻于那一刻起,徹底化為了暗無天日的黑色。
之後的事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層濃霧,她記不清任何值得回憶的細節,也憶不起自己緊緊握着骨蘭降落在碎靈淵的一片塵沙中時究竟懷着怎樣的心緒,更不願想自己不曾理會焦急上前的長珩,也沒回應一旁的觞阙、結黎與巽風,就這樣抽身離去,仙月兩族又該如何——總歸息山身份中立,而經此一事,兩族也大概都不會再有精力紛争殺伐,短時間内,大抵還用不到她插手。
再次恢複神智時,小蘭花發現自己重新站在了息山的月色之下。她眨了眨眼,眼角似乎還有些未拭淨的淚痕,而思緒也依舊紛亂,渾渾噩噩,不知接下來自己要做些什麼,連之前一直極為清醒的頭腦如今也已泛空,再提不起什麼精神。
息蘭聖境的月色與搖光峰的日出向來為人稱作三界一絕,隻是息蘭阖族傾覆後息山近乎封山,這令人神往的皎月高挂與紅日初升三界之中便再無人輕易得見。小蘭花在隻是司命首徒時曾讀到過有關此事的記載,當時除了對隻餘這些身外名号的息蘭一族的同情與敬佩之外,其實也曾可惜于此等好景終究無人欣賞。後來她恢複神女的身份,也有了賞月觀日的資格,卻早已沒了心思再看。
直至如今,她其實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息蘭一族世代鎮守太歲,她既選擇了作為神女重生,自然也要承擔起這個責任,從複生那日起便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她為了自己與太歲同歸于盡,而東方青蒼能夠安然無恙的繼續走下去準備了那麼多,百般僞裝千般拒絕,就為了讓他在自己離開後能活得舒心些,沒想到太歲出世後的一切與她的預料截然不同,太歲的确被人消滅,隻是用了種她未曾想過的方式,也的确有人為此而死,可那人卻并不是她,而是她竭盡所能保護的那個人。
他拼盡全力為她,為三界沖開了一條長長久久的生路,卻也生生破了她那計劃周全的局。
她坐在月光下呆愣良久,這才感受到左手掌心的疼痛。輕輕松開緊攥的手,那枚骨蘭靜靜躺在她的掌心,雖被汗水浸透,卻依然光華流轉——就如同當年第一次現于她腕間時一樣。
她忽然想起當時自己追問東方青蒼這骨蘭究竟以何所化,他雲淡風輕,卻又帶了些淡淡的傲然,同她說起這骨蘭裡蘊藏着的心脈血。
心脈血于神族而言是神力本源所在,若何人身受重傷,隻需尋得該人心脈血加以精心養護,再輔以療愈系的神力,假以時日,那人便可平複如故。
小蘭花渾身忽然一震,卻是為了自己這個近乎天真的念頭。待回過神來,她第一反應便是這樣的想法太過荒謬,但她細細思索,卻又覺不無可能。
雖說東方青蒼并非身受重傷,而是……按常理來說這樣慘烈的同歸于盡是絕無可能複生的,但她所擁有的也不止是療愈系的神力,而是息山神女的息蘭神力。東方青蒼也不是尋常仙族月族,而是擁有不滅金身的至強存在。
她試着以息蘭神力注入骨蘭之中,竟當真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那氣息極為微弱,卻又真實得可怕,令她渾身戰栗,卻不知是激動,還是狂喜。
對啊,她可是息山神女,息蘭神力本就有療愈之能,而她作為神女,雖說肉白骨這種事依舊有違天道,但生死人卻是完全能夠做到的。盡管如今探去,骨蘭裡隻有一縷極其微弱的元神之力,但隻要留有元神,再加上息蘭神力的安養,骨蘭中的靈體就還有複生的機會。
雖然自己并沒有覺醒血脈中的至上神力,也并未完全了悟息蘭神力的周天運轉,但她一定得試上一試。息蘭一族唯神女有起死回生之能,息山又是絕佳的療養之處,以她的神女之力輔以息蘭聖境的安養,東方青蒼這樣遊離于三界之外的人物未必就沒有重回世間的可能——盡管無人知曉就算當真能夠如此,她得需要等上多久,才能等到他的歸來。
“大木頭,你說你最後把骨蘭留給我,是不是代表就連天道,也在提醒我這一線生機?你可是三界第一強者,曠世月尊東方青蒼,金身不滅,元神不死,這可都是你自己說過的。所以你一定……不會就這樣消散于天地之間的,對吧?”
小蘭花伸手拭淨了淚,将自己從一直裹挾着她的悲傷情緒中抽離開來。她忍不住懊惱于自己之前的方寸大亂,以至于根本未曾想到息蘭一族的獨特能力,而方才已如枯木的心此刻如逢甘霖,忽地重燃了些微希望。
她在月色下喃喃道,如同與誰人閑話家常,而起初的那個問句,也沒有期待何人應答的意思。好像又回到最初與東方青蒼在司命殿時,他冷着張臉,卻又帶着些驕傲得意,對她說起他的名号。與她相處時他極少提及自身的強大與傳遍三界的大名,滿打滿算,也隻說過那一次而已,可她卻記得清楚。
當時她隻覺他對那素未謀面的東方青蒼太過尊崇,明明水雲天的史書裡東方青蒼就是個草寇逞勇的宵小罷了,如何就像他口中那般強大了?後來才知仙界的史書究竟增添了多少惡意,而他,也的确不負他口中那接二連三的頭銜盛名。
小蘭花垂眼看着骨蘭,語聲輕快,還帶着些自信,屬于息山神女的淡然與甯靜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往無前的勇氣,恍若當年她對于通過仙考的堅定,又如同先前長珩帶她來息山廢墟告知她的真實身份,她選擇東方青蒼時的那般決然。
“我就不信,我隻是小蘭花時就能救活枯死多年的燃犀花,如今做了神女,卻救不活一枚骨蘭。”
回答她的隻有息山吹過的微涼夜風,小蘭花卻如同聽到了想要的回答,抿唇微微笑起來。
她握緊手中的骨蘭,暗暗下定了決心。
“我會等你回來,大木頭。”
碎靈淵之戰的第二天,小蘭花見到了巽風。
其實她還沒有想好要以怎樣的姿态與身份再見蒼鹽海的人。她曾是受月族仇視的仙族人,曾是被他們承認的月主,被他們憤恨,後來又為他們尊敬,如今卻成了與仙月兩族都無太多聯系的息山神女,而将她與蒼鹽海聯系在一起的那人,此刻也已然不在。
這樣巨大的變化與方才經曆過的未盡傷痛讓小蘭花下意識抗拒在短時間内再見曾經的那些故人,但巽風非但親自來了息山,還以月族王室的身份極為正式地求見,如此一來,她若是還拒絕,便有了将己身與蒼鹽海徹底劃分界限的意味。
她自己本就知道這樣逃避并非長久之計,總還有需要交代的事,需要說清的一切,而且她又怎可能就這樣與蒼鹽海完全斷開聯系,自然隻能應允,與他見了一面。
兩人靜靜站在息山之下,相對無言。巽風一襲藍衣,少見的平和,眼角泛着血絲,似乎一夜未眠,又或者,他也在為離開的兄長而哀悼,如她昨夜那般,尚未完全從悲傷的情緒之中抽離開來。
小蘭花看着他,欲言又止,一時也不知能同他說什麼。過去她身為小蘭花時與巽風之間便并無太多交集,僅有的幾次交集還大都是較為尖銳的沖突,他幾乎都沒給過她什麼好臉色,如今面對他,她甚至不知自己要以那個從未适應過的神女身份,還是以東方青蒼摯愛之人的身份同他說話。畢竟他們上回見面還是在玄虛之境的漫天風沙中,他遞給她承影劍,與各種紛亂的因由一同迫她自戕——之後就是她自行選擇的決絕死亡,以及令人不忍回憶的生離死别。
兩人沉默良久,最後還是巽風率先開口,問出了小蘭花意料之中的那個問題:“我的兄尊,還能回來嗎?”
“他替我承擔一切,吞下所有苦果……”小蘭花說着,心卻不自覺又是一陣抽痛,“生死難以逆轉。”
巽風聞言,垂下眼低低歎了口氣,方才還持有的一線希望仿佛也于刹那之間消散于虛空。或許他來尋她,本也是想到她息山神女的身份,從而猜測她或許能有什麼轉圜之法,隻是他不曾想到,她除了能夠拼命抓住那一線不知可否成真的生機之外,也同樣對一切束手無策。
小蘭花無法安慰他,就像昨日無人能安慰她自己。
她緩緩攤開手掌,露出自昨日起便一直舍不得放開的骨蘭,掌心中他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光華流轉,似是在給她勇氣說出那微弱的希望。
“巽風,”她緩緩開口,喚出對方的名字,“你相信奇迹嗎?”
巽風看上去有些微的訝異,似是沒想到她會問他這個。他搖搖頭,聲音中帶着絲迷茫:“我不知道。”
小蘭花轉了視線,遙遙望向不遠處依稀可見的搖光峰。天邊亮起一絲熹微的日光,紅得靓麗,其中灑下點點金光,像條條金鞭,将山巅那飛雲與流霧盡數驅散。
“世間萬物,瞬息萬變,唯有愛不是。”她微微閉了閉眼,淡淡笑起來,“世人皆說奇迹難求,亦難相信,可我偏就要信一次。”
巽風霎時擡了眼,望向她的那雙眼中于瞬間閃過數種情緒,看似如常,可唯有一直在看他的小蘭花才能發現他眼底深藏的一抹忐忑與期待。
她呼出一口氣,沒有同巽風再說什麼具體的方法能力,隻對他點了點頭,無聲肯定了那個答案,而後順着方才的話語說了下去:“如今我既作為息山神女重回世間,那我便就一定要試上一試,不論需要多久,也不論我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巽風沉默着不說話,小蘭花也隻靜靜站着,又是良久的安靜。小蘭花本以為她既已言明一切,巽風定然有許多話要問,他那麼在意他的兄尊,得知他尚有生機可尋,定會追着她問個清楚。誰料巽風平靜的過分,仿佛此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隻是眉宇間多了些喜悅,眼底也重新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