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小蘭花其實想過很多次,再見自雲夢澤遊曆歸來的師父時,自己會是怎樣的反應。
當年在司命殿中寂寞難耐時她想着再見師父定撲到她懷中好好撒撒嬌,順便控訴下她為何數百年都不回來看她;後來在蒼鹽海時隻想着若見到師父,定要與他說說自己與大木頭的樁樁件件因緣際會;再後來與東方青蒼定了情,兩人又曆經生死之隔,她再想到自己與師父不知多久後的重逢,卻隻想微笑着抱緊她,同她歎上一句:“師父,我終于明白您當年的話了。”
可任她設想過這麼多種可能,卻沒想到在萬天之墟的星河之下再見到司命時,萬般情緒湧入心海,她除了眼中“刷”的盈滿了淚之外,過去的一切設想都沒有成真。
司命和長淵相攜而立,看着一滴淚從不遠處的小蘭花頰邊滑落,還未及他們反應過來,小蘭花微微眨眼,便又是一滴淚滾落下來。她就這樣遙遙望着他們,雙唇因心緒激蕩而微微顫抖,卻再未說一個字,幾次踏出的步伐也不知為何,複又收了回去。
長淵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忍不住扯了扯司命的衣袖:“你徒弟都這樣了,你還不說點什麼?可别任由她這樣哭啊,我最應付不來這樣的事。”
司命不語,卻用行動作為回答。她上前兩步,驟然伸手攬過小蘭花,一言不發地擁住了她。小蘭花發出一聲支離破碎的抽噎,司命歎了口氣,右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小蘭花,你受苦了。”
“師父……”回答她的是小蘭花幾不成句的顫抖聲音,“您才是受了太多苦,我之前竟然從不知道……師父之前還騙我說去雲夢澤逍遙遊曆,若非今日仙界出于利益考量告訴我真相,師父是想瞞我一輩子嗎?”
司命松開小蘭花,望着走到她身邊來的長淵,輕輕握住他的手,向小蘭花回以一笑。
“師父沒有受苦。與他在此,是師父自己的選擇。長淵沒有辜負師父,就像他沒有辜負你……不是麼?所以師父順從了自己的心,它讓師父随着長淵留在這裡,任誰都沒有辦法再出手改變。”
她不說還好,一提及東方青蒼,小蘭花剛剛止住的眼淚便又有決堤之勢。明明過去面對仙月兩族的故人時她已逐漸能克制住自己的情感,與他們如常說起與東方青蒼有關的一切而幾近不顯難過,但如今與司命久别重逢,小蘭花一時間隻覺得自己又隻是當年司命殿中那個天真爛漫的小仙子,也就再無法輕易忍耐得了心底萬千壓抑太久的情緒。
她拼命忍住,看着司命身邊的長淵,于淚眼之中開起玩笑:“師父都提及他的辜負與否了,卻還不給我介紹一下您的心上人嗎?”
司命還沒說話,長淵先重重咳了一聲,看模樣似乎有點尴尬。司命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訝異于他一屆龍族,竟也會被小蘭花嗆成這副模樣。
她随即微微正色,擺出一副師長的模樣,言語之中卻盡是親和:“來,乖徒兒,我們坐下說。”
小蘭花那夜喝了許多酒。多年前司命還在司命殿時,她懵懵懂懂,見師父喝酒,自己便也不由對她酒窖中的好酒垂涎三尺,但司命從不讓她碰;後來她與東方青蒼喝過好幾次酒,他卻都敏銳地注意着她的情況,從不讓她喝醉,如今還是第一次,她無所顧忌,最後喝到微醺。
司命與她說起她與長淵的恩怨糾葛,小蘭花聽得不住訝然,卻又忍不住贊歎師父與長淵之間的情意;她也借着酒勁撒起嬌來,誰料還未傾訴多少師父離開司命殿後她的孤獨寂寞,便被司命似笑非笑的話堵了回去:“是麼?我怎麼聽說某人自從被帶到蒼鹽海後便常做甩手掌櫃,全靠命格樹幾百年來尚且安好無虞這才沒有讓三界衆生命格大亂?”
小蘭花的酒頓時醒了大半。她支支吾吾,良久也無法搪塞出一句像樣的話來。
來到蒼鹽海後她的确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去司命殿。起初是被困在寂月宮中,後來是卷進更複雜的事态之内,再後來又遭大變,她更沒了整理命格的心思。待想起這一切時已過去百年有餘,她提心吊膽趕到司命殿,卻發現命格樹郁郁蒼蒼,一如往昔。她這才松了口氣。
見她這般局促不安,司命終于笑起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好啦。都是做神女的人了,怎麼還像當初那個小姑娘一樣。”
“我在師父面前,永遠隻是當年司命殿中的小姑娘。”小蘭花語聲嬌軟,湊到司命身前。
“好了,不吓你了,我還有正事要與你說。”司命又是抿唇微笑,随即卻微微正色,看向身邊帶着些酒氣,神志卻仍較為清明的女子,一字一頓,“小蘭花,你寬心些。我想他應該快回來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小蘭花猛地擡首看着司命,眼底閃着淡淡的訝異:“師父說的,可是真的?”
“他為你逆天改命,而他的命格也于那一刻,重新更改。你與他,如今宿命相連。他不會輕易身死神滅……小蘭花,你也一樣。”
司命這話說的極為直白,但小蘭花聽來,卻又如無字天書一般彎彎繞繞。
她覺得自己大約還沒緩過神來,仿佛等了好長時間才聽懂了司命說的話,不知為何,忽然又想到當初她無助的哭聲與後來的離别。方才先是壓抑,而後已然散的差不多的悲傷此刻頓時盡數轉為了不可置信,不由得猛地站起來,一雙亮如星辰的眸子,其間閃耀的竟是無與倫比而又純粹無匹的驚喜。
“那師父……”小蘭花說着,卻又有些小心翼翼,連語聲都不覺變得微弱,仿佛稍有不慎,便會滿盤皆輸,讓東方青蒼再回不來,“他……什麼時候回來?”
“你都等了他這麼長時間,莫非如今卻等不及了?”司命不由失笑。有意還想調侃自己這位幾百年未見,卻有如脫胎換骨的徒弟一番,但接觸到她眼中的祈盼,卻又不忍以任何方式打碎她心底的希望。
最後她終于歎了口氣,放過了她。手上捏了個訣,感受心底靈力流轉,緩聲道:“最多兩個百年吧。太歲被誅滅後,他的命數一直在變,從生機渺茫到有一線生機,到養魂固體靜待時機,再到如今……他自己其實也迫不及待,想再見到你。”
小蘭花啞然看她。那深深笑意竟是暖融融的,像是感同身受。
司命未待她說話,又添了句:“你呀,可真是好運道。當初他來尋我求得救你之法,我心中有氣,雖給他暗語指明了未來之路,卻沒想到……他竟能為你做到如此。”
小蘭花聽得耳根有點發燙。過去她與司命共處時便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她其實極少誇人,尤其男子。此番對東方青蒼有如此評價,已是極為難得。
她不敢再直視司命那暗含深意的目光,隻低首喝了口酒,半晌後才輕輕道:“畢竟……他是東方青蒼啊。”
聲音雖小,卻是滿滿的幸福與驕傲,被坐在她對面,離她一點不遠的司命聽了個一清二楚,滿腹的打趣都被小蘭花的這番話噎得再說不出來。
“你……”她微微一愣,随即笑的愈發開懷,一聲輕歎溢出口來,“你這丫頭啊,是動真情了。你們兩個情深至此,有如此結局,也是不負你們之間的浩瀚情意。
“小蘭花,他會回來的,你所做的一切,如今都有意義。”
小蘭花唇邊的笑意如雲間一抹陽光,熾烈而又溫暖。
“師父。”她擡起頭來,聲音堅定,“我一定會等到他再回到我身邊。”
接下來的日子裡,漫長的等待仍在繼續。小蘭花仍是久居息山,以一己之力,将息山由她複生之初的百廢待興變作了如今繁華的模樣,頗受息山生靈愛戴。銀星仍陪在她身邊,也依舊不時去雲夢澤遊曆些時日,她這段日子甚至看上了雲夢澤近來極為流行的内宅女眷攜手互助,一同抵擋夫君無來由構陷責打的話本子,還未在息山呆上多久,便又動身下界,隻為去書攤上買一本最新的話本,好能知道那位正夫人和側夫人的未來命運會走向何方。
她逐漸不時會回蒼鹽海看上一看,去寂月宮裡的司命殿坐上一會兒。觞阙、結黎有時會來陪她說說話,甚至巽風不時也會來,但更多時候是她自己一個人。她沉在自己的回憶裡,摘了許多花瓣,興緻勃勃地做上幾盒鮮花餅,在終于做好時下意識對着身邊喚出聲來:“大木頭,鮮花餅好啦,你還吃不吃啊?”然後她恍然醒悟,在微涼的寒風中垂眼沉默。
後來她在蒼鹽海不止停留在寂月宮一處,還會在九幽城中走一走,卻不以息山神女或蘭花仙子的身份,而是換上身月族的淡色衣裳,戴着過去她極其喜歡的流蘇發飾,行走于九幽的街巷之間,聽一聽月族百姓對她和東方青蒼、巽風的評價。
如今巽風頗受子民愛戴,月族百姓富足安樂,再無兵戈征伐,巽風暫代月尊之位後曾下令于月族關隘重鎮常設駐軍,且輪崗歸鄉,即使水雲天仍有膽量派兵來犯,月族也有殲滅敵軍的底氣。她看到這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不由微笑,心道若東方青蒼看到此等景象,大概也會心懷欣慰。
至于她與東方青蒼二人的舊事,如今竟被排成了折子戲,在九幽城中甚至頗有盛名,她某日着實好奇,也随着大家一起聽了一出,曲終人散時不由感歎月族人委實對她與東方青蒼的情感波折添油加醋太過,随即卻又歎了口氣,敏銳地聽到身旁的月族姑娘低低與她的女伴喃喃,她們希望她與東方青蒼都還在蒼鹽海,而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樣希望呢?
有時候小蘭花還會去雲夢澤遊曆紀行。銀星與她說過不少凡間青史烽煙之下遺留的故址,還有許多與仙月兩族截然不同的秀麗江山,她去雲夢澤時便一一走過,甚至還見到了她自身從未見過的景緻。後來她在關中時甚至還曾入鄉随俗,與凡人一起去了城中極為靈驗的草堂寺。
小蘭花不懂凡人的信仰,但走入寺院時,卻也不知不覺被殿中的莊嚴氣氛所感染。她并未如那些虔誠信徒一般跪地,隻學着他們的手勢,在佛前合掌閉目,一時之間,竟覺得袅袅升起的檀香極為安神。
小蘭花其實并不信神佛。她自身便是上神,對于凡間信仰,大多都以凡人牽強附會視之而已,可那次她第一次許了個願:
願三界太平長甯,百姓安樂富足,故人安然無虞……
以及私心裡,希望我能,早日與他重逢。
這樣的日子倏忽一百六十九年,轉眼之間,距離那場壯烈而令人難以忘懷的碎靈淵之戰,也已過去五個百年。
那夜小蘭花如往常一般行至花房,先是探查了下花房中的群花,而後伸手探了探骨蘭中蘊含的靈力,以求窺得些在骨蘭之内的東方青蒼靈魂之力的恢複情況。在過去數百年間,這已成了她的習慣。
神念所及,那赤紅的靈力已彌漫整個心海,其間還夾雜着些許天藍、些許翠綠。她以意念試探,回應的靈力充沛而旺盛,有如初春的草木,生生不息,綿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