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木頭，看樣子，你大概恢複的差不多了吧。”她輕輕開口，隻是後來的聲音卻越來越小，越來越低微，直至最後近似自言自語，或者說，更像是入夜以後附在誰人耳畔的喁喁低語，“你是不是……也該回來了？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你呢？”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應。隻有微微搖動的花木，赤紅刺目的靈力，以及光華流轉的骨蘭。
小蘭花怔怔看了許久，直至眼底都開始閃着淡淡的紅光，這才移開目光，望向遙遠的天宇。此刻正是破曉之前，天色極暗，月色亦不再明亮，唯有息山亘古不變的風依舊如昔，吹過她的臉頰，也吹過骨蘭前馥郁的交織靈力。
她有些失落地轉過身來，想要先回自己的寝殿。總歸這幾百年來，她隻要得閑便必定會來尋骨蘭說話，也就這樣感知到他的靈力一點點恢複。依照她方才的探查，東方青蒼已恢複九成有餘，自骨蘭中化形隻是時間問題，她已無懼等待。
誰料她才走出幾步，身後碧紅交織的光芒忽然大盛，有如碎金裂玉的聲響于她眼前的迷茫中硬生生破開了一點微光，而後如正午灼眼的日光，忽地閃爍在她眼底。
“我回來了。”
一個清朗的聲音忽地傳來，劃開破曉前的迷霧，撥開繁花似錦的回廊，直直傳到小蘭花的耳邊。
她的動作瞬間僵住。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竟是那般熟悉。
明明這五百年來她從未同他真正意義上的說過話，可當這聲音當真傳來的時候，小蘭花卻沒有一絲陌生。
小蘭花聽得身後窸窣聲響，感覺身後有什麼人出現，司命殿中卻仍靜谧如初。她試着動了動身子，手中緊握的一枝桃花悄然落地。
是他嗎？會是……他嗎？
“……小蘭花。”
身後的人又喚了一句，盡含情意，蘊滿思念。
小蘭花的身子僵得可怕，全身似乎都不能再動彈，可她卻耐不住心中隐隐的召喚，頭偏就在不受控制地緩緩轉向身後。
她幾乎是用盡了自己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完完全全轉過頭去。
視線所及之人唇邊帶着極為自然的微笑，眼中閃爍着些許熱切柔和的光芒，正看着她，目光灼灼。他一襲黑衣，其間以灑金點綴，于夜色中更添幾分尊貴，戴着墨色的荊棘發冠，右手食指上的幽玉戒泛着淡淡的微光，立于花廊之下，不似在寂月宮時的華麗衣衫，卻自帶從容風流——竟是當年他暫居司命殿時的那身打扮。
小蘭花呆呆望着他，他也就站在那裡，靜靜凝視着她，不言也不動。
距離他們上次見面已有五百年的歲月，滄海桑田，鬥轉星移，連息山這樣平和安然的地方都較之過去截然不同，東方青蒼卻并無什麼變化，隻是眉眼更加柔和，而眼中的波光則更為灼熱。面對她時，屬于月尊渾然天成的氣勢與威壓盡數消散于無形，取而代之的則是溫暖與愛憐。他深深看着她，眸中含着隐忍而又熾烈的情意。
小蘭花看着他，看着五百年前于血光與訣别中離她遠去的愛人，一時之間，卻微有些恍惚。
感覺到臉上濕潤的觸感，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落了淚。
“你如何這般看我？莫非五百年不見，你已認不得我了？”東方青蒼帶笑的聲音回響在她耳邊。
他沒有再自稱“本座”。
小蘭花卻隻是拼命抿緊自己的唇，努力不讓自己已然有些失态的哭聲溢出口來。
他回來了。
整整五百年，對仙月兩族的壽命而言說長不長，說短，卻也已是白雲蒼狗，東海揚塵。她與所有盼他歸來的故人把思念刻進時光中，刻進他們漫長而隽永的回憶裡，終歸是……等到了東方青蒼的重臨世間。
就算數百年來她一直在對着溫養之中的骨蘭講述自己的生活與心底的萬千情感，小蘭花其實也攢了好多話想對他說。
她想說我們之前對着骨蘭絮絮念叨的那些話你肯定都能聽到吧，否則為何總是在我們最需要時給予些許微弱的回應，告訴我們總有人明白我們心中的期盼；她想說我每次去水雲天司命殿中查看命簿時總會帶回來幾壺師父存下的酒，這可是師父點了頭的，不算不告而取，日後我們可以一起喝；她還想說，銀星與我說起過雲夢澤中許多壯闊秀美的山川湖海，關隘故城，都是與水雲天和蒼鹽海截然不同的風景，我想與你一起看，日後歲月萬千，我們得閑可以常去雲夢澤，然後一處一處，慢慢走遍……
還有……大木頭，碎靈淵之戰以來，我一直在思念你，一直一直……思念着你。
司命殿的夜風吹過，天邊亮起熹微的光，長夜馬上就要過去。黎明前最後的暗色之中，小蘭花卻不知為何，又想到了當初在雲夢澤聽到的那個故事，還有她與他在長街上的一問一答。
燈火絢爛，人潮洶湧，說書人的聲音已飄出好遠，她卻還沉浸在林姑娘那無望的等待之中無法抽身，伸手拽了拽身邊人的衣袖，喚了一聲“大木頭”。
待他轉過頭來，她不解地問他：“真的會有人甘願等待另一人五十年嗎？不說這本就是玉帝予她的微弱希望，能否成真，神明是否守諾都尚且未知，凡人陽壽不過百餘，将半世壽數盡數囿于此局，就算當真等到了他，屆時滄海桑田，自己都已垂垂老矣，那再相守，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确是個難解的結，不過這種等待并非毫無意義，至少給了她繼續向前的希望，也給了她接下來數十年的另種人生。”他的語聲低沉和煦，宛如意猶未盡，卻又宛若了卻執念，萬事将近的必然。那般輕微，卻又那般沉重地砸上她的心尖。
“那如果她等的那人一直都沒有回來，她這五十年豈不虛度？”她複又偏着頭，略顯疑惑的接着問。
“并不虛度。她走遍了大千世界，看到了屬于自己的風景，也尋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況且——”東方青蒼深深看着她如鏡雙眸，仿佛要一直看進她的心底，“相守二十年，總好過蹉跎一生。她不會後悔以凡人之身與神明做下交易，也不會後悔自己空待的這五十載歲月。”
那時她隻糾結于故事本身，執着于她的疑問與他的回應，卻不料當年她的疑惑，如今竟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獨屬于她的回答。而現在回想起來，那夜他的眼底眉間，其實盡是影影綽綽的溫柔，與他自己或許都未曾看清的情意。
良久良久，小蘭花感覺自己彎起了嘴角。她定定看着東方青蒼，過往的一幕幕不斷浮現于眼前。她的視線不知不覺已是一片模糊，隻是輕微一眨眼，便有晶瑩的淚水飛速墜入了地下。
她嘴唇翕動，似是想說些什麼，臨了，卻又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最終，她隻是深深望着幾步外衣衫下擺被風吹拂開的愛人，笑得含淚，笑得幸福，笑得感動，亦笑得喜悅。
東方青蒼走到她身前。他眼底漾着複雜的情緒，有抱歉，有心疼，有希冀，有無奈，甚至還有幾分她說不清道不明，甚至連看都看不清楚，卻又明顯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那種熱切的情感。他伸手撫上她的雙頰，以極為溫柔的動作拭去她眼角的淚：“失而複得是喜事，該笑才對——别哭了……小蘭花，别哭了。”
“大木頭……”她回應了他，卻是答非所問，“你看，我就說我能等到的。”
“我也越過了我的‘五十年’，所以我們未來的數萬年，還有非常多的事情可以期待。可以一起看司命殿的朝陽，寂月宮的黃昏，還有忘川的霞光和息蘭聖境的雪，還可以攜手行遍三界山河，也可以實現過往心中的所有理想，你說對嗎？”
她一字一字，向眼前人道出自己過去五百年以來，無數次于心底設想過的憧憬。雖是疑問的口氣，卻是含笑帶淚看着他，似乎早已料定他的答案。
這句話不僅是在對眼前的東方青蒼所說，更是在答複五百年前鹿城中糾結于曆劫與情愛之事的東方青蒼與小蘭花。
當年她天真懵懂的疑問與他似是而非的回答，如今都在此時有了明确的回應。
他們有漫長的餘生能夠相守，也有輝煌燦爛的未來可供期許。
東方青蒼的眼角也泛着微微的紅，但唇邊的笑容卻分毫未散，如同過去他化身為一介罪仙時，在雲中水閣外的天台上望着那個在天際雲鲸之下喜悅異常的姑娘那刻，唇邊現出的那抹極淡極淡的微笑。
他沒有回答小蘭花的問句，隻低下頭，輕輕吻上了眼前嬌柔而又明豔的姑娘——他摯愛之人的前額。
在眼前男子讓人安心定神，如浩瀚大海一般的溫柔之中，小蘭花透過朦胧的淚眼，看到了司命殿另一側，搖光峰上于一線天光中緩緩升起的噴薄紅日。
那是她生命中最美麗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