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果然不錯。立在畫像正下方的人竟當真是潤郎。他雙臂展開,一副天下英雄入我毂中的浩然氣勢,正大聲向圍觀的人們說着什麼。我們這廂房離他有些遠,就算他的聲音并不算小,我卻也無法盡數聽真切,隻能聽到零散的片段。但我甚至無需細聽,便已猜出他會說些什麼。
無外乎是同大家說一說他夢中會佳人的奇遇,講一講這畫中仙究竟是何等不染凡塵,最後再拜托大家一起幫忙找尋,他蕭二必有重謝。
他好像一向都是如此。因為出身顯貴,身份做事都絲毫不會有什麼顧忌,故而若有所求,從來都是吆喝得讓所有人都知道,讓大家都明白這是蕭家二郎想要的東西,想尋的人——而後,總會有人以極為迅疾的速度實現他的希冀。
隻是我上回見他,他還對自己是否真要如此而猶豫不決,如今卻忽然如此招搖,是何人同他說了什麼,從而堅定了他這般行事的決心麼?
我正疑惑,卻見潤郎擡手示意,我亦随着大堂衆人一起向二樓望去——那位最近名動鹿城的東方員外抱胸而立,身形筆挺,卻不知為何面色鐵青。他身後的書童上前對他低語幾句,他略為緩和了些臉色,面色依舊發沉,卻微微點頭,應承了潤郎的呼喚。
潤郎大概是想找東方員外幫忙吧,他曾與我說起過數次這位來自金陵的貴客,如今他們是為同窗,又一起踢過蹴鞠,自然早就不隻是點頭之交。蕭伯父給潤郎的月例錢雖說并不算少,但他這般揮霍,卻也是絕不夠的。這位東方員外甫一來鹿城便重金買下夜溪樓,又用黃金買到了飛仙閣的貴賓之位,還身為家财萬貫的金陵富商,尋他幫忙,的确再合适不過。
衆人嘩然,卻亦有人熱心腸地應下這樁事。我瞠目結舌,一旁的好友亦是訝然,轉頭問我:“淺遙,你看台上那人,是蕭家二郎嗎?”
我目光分毫未移,依然看着潤郎那意氣風發的模樣,心底卻十分想扶額否認。然而我最終還是扯着嘴角,在萬般無奈之下颔首承認:“對,沒錯,就是他。”
“可他不是……?”她欲言又止,大概是想說潤郎與惋卿阿姊的事,也是,過去蕭家二郎為謝家娘子做的事滿鹿城皆知,如今卻忽然換了位心愉于側的畫中仙,任由誰都會心生疑惑。我不願再聽,拉着她走下樓去:“是或不是,我都不想再管了——走吧,我送你,若再不回去,你阿娘又要念叨我們。”
許家的馬車遠遠離去,可我卻站在原地久久未動。心底翻江倒海,想到的卻還是方才潤郎對那畫中仙子的形容,與他神情之間的認真。
我心裡越發像是有把火在燒,燒得五髒六腑都隐隐灼痛,難受的厲害。
我其實不明白的。過去他心悅惋卿阿姊,我還能告訴自己他們自幼就有婚約,況且謝家阿姊過去與我和潤郎都頗有交情,若非家族蒙難,無論她的身份還是性格都完全适合做蕭家二郎的夫人。可這位不知名姓,不知家世,不知何來,甚至都不知有無此人的娘子又有何特别之處,足以讓潤郎如此去做?
——或者說,我其實不明白,潤郎說是心悅于她,可他究竟心悅她什麼?
正出着神,卻見不遠處的廂房“吱呀”一聲,開了條縫。我下意識循聲望去,走出來的是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小娘子。穿着件銀白衫子,鵝黃齊胸裙,發髻上簪着兩支纏枝連理的花絲蘭花發钗。溫婉貞靜,卻又帶着些靈動可人,乍一望去,就如同江南煙雨中唯一的一抹暖色,引人注目,令人眼前一亮。
見我這般突兀地望着她,她也不惱,隻向我輕輕一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提起裙擺,邁着輕快的步伐蹑手蹑腳地向遠方走去。她的唇邊帶着狡黠而又歡快的笑容,動作輕靈敏捷,神态和動作透着滿滿的女兒嬌憨,好似在躲避着什麼人,又像是有些焦急,迫切地想要離開。
我微微側首,瞧了瞧她走出來的那間廂房,帷幕低垂,看不真切,隻能聽到茶盞碰撞的叮當聲,和簾内女子步搖上晃動的流蘇。
我不知具體緣由,也沒有必要深入探尋,隻能依照我自己的經曆猜測,可能是與女伴玩鬧,又或者兩人聊了什麼女兒家的私房話,她害羞犯怯,這才離開。隻是……為什麼覺得方才那位娘子似乎有些熟悉呢?是在誰家的賞花宴上見過麼?
我正疑惑,忽然聽到不遠處潤郎“東方兄”的呼喚,語聲帶着些迷離,似是醉了。自那夜他夜訪飛仙閣,贈人禦賜珊瑚樹又被蕭伯父打了一頓後,他變得規矩了些,也不敢再随意逃學。後來他來我這裡喝過好幾回我煮的茶,卻不似過去,常與我說些自己逃學時所見的大千世界,反倒是對他這位富甲天下的同窗東方員外贊不絕口。不過他們竟還結拜了兄弟?潤郎我是知道的,向來不羁無拘,隻是那東方員外竟也由着他鬧,委實讓我意外。
正凝神思索,他迷迷怔怔的呼喚卻越來越近了。我正對他方才大張旗鼓尋佳人的事念念不忘,别扭至極,如今更不願在此處見他,看了看四周,索性避到一邊,想着待他走遠,我再離開。
也正是此刻,我忽然想起來自己究竟為何會覺得方才那位娘子熟悉——綠鬓修眉,容光清絕,而那水般雙瞳之中滿是潋滟溫柔。這不正是潤郎心心念念的“畫中仙”?
她竟當真存在于世……那時湧現于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竟是如此荒謬。
我幾乎是刹那間便想将此事告知潤郎。他為了這位佳人心神不甯,魂牽夢萦,如今一朝尋得,定然會欣喜異常。可随即我便反應過來——若我所料不差,那方才她莫非是在躲他?
若她心底不願……那我是不是不該告訴潤郎她也在此處?可如果我其實猜錯了呢?她并非在躲誰,那我沒有開口,潤郎今日空手而歸,定會傷心,我是絕不願他傷心的。
我心裡亂得很,又聽到潤郎的呼喚聲逐漸遠去,于迷蒙之中擡步,與身後的侍女一起走下台階,心底卻還在糾結不已。誰料我還沒走出幾步,身後的阿燕忽然低低驚呼:“娘子,快看!”
我順着她的指引看過去。不遠處的二樓,潤郎滿臉驚愕,與我方才驚鴻一瞥的那位娘子相對而立。她背對着我,我看不到她的神情,隻能看到她手上拿着的什麼食物。酒樓中有風拂過,她的裙幅微微揚起,仿佛花朵盛開,而潤郎站在不遠處,恰為她擋住了這縷風,便似擁住了如此嬌豔的花朵。
我遙遙望着他們。一個長身玉立,一個靈動婉約,當真是一對璧人。方才我還在為是否告知潤郎而糾結難言,卻沒料到他們就這般見了面,極為突兀,卻又自然而然。
“阿燕,走吧。”我僵着身子站了許久,最終閉了閉眼,轉身離開,“看來,我是無需再多此一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