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與這位蘭花娘子也有些許交集。我知道她是金陵有名的花匠,在江南有“百花仙下第一人”的美譽。她也是剛來鹿城,不過半月,便與惋卿阿姊相談甚歡,後來與鹿城的貴女也都漸漸有了些交情。我與她初次見面時,她對我甜甜一笑,語聲清越,如同不染塵埃的世外仙子,遞給我一支杏花:“淺遙娘子,幸會。”
後來想想,我與她之間統共大概相聚過十多次,逐漸從兩人客氣有禮的交談變為無拘無束,肆意閑聊。我欣賞她自在的個性,也逐漸發覺她看似天真,對于許多事都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看法,可她所堅持的事都有她自己的道理,旁人極難輕易改變。而她那些意料之外的看法,若細想想,卻又覺較之我們這些紅塵中人更為通透。
她活潑開朗,熱情善良,就像冬日裡永遠不會熄滅的烈火,給人以溫暖與安然。我最初對她還帶了些審視的心思,可随着與她相處日深,我一度感覺這樣柔和又純善的小娘子,大概沒有人會不喜歡她。
隻是我觀她神色,總覺她神情之間帶了抹淡淡的哀愁,像是有心事的模樣。我旁敲側擊地問過,可她敷衍而對,我便也不好多問,隻能猜測是什麼足以令她愁城難解的麻煩事。隻與她如往昔一般相交,兩人天南地北地聊些什麼,她還時常送我些她養的花木,姹紫嫣紅,繁花似錦,我也終于明白了她為何能獲得那般盛譽。
如此這般,我也逐漸明白了潤郎對她心生愛慕的原因,聽潤郎在我耳邊念叨蘭花娘子的風姿與溫柔,我也逐漸不再如過去那般别扭,甚至後來都開始隐隐覺得,比起惋卿阿姊,蘭花娘子與潤郎似乎更為相配。
我也開始暗暗期盼着未來,若潤郎當真與蘭花娘子走到一處,從此之後,他大抵能更為自在些。
再見潤郎,他好似失去了所有生氣,眼底帶着深深的黯然,蘊含着的難受與複雜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原本我知道他來尋我,還特意帶了些近日新出的話本想與他分享,結果甫一推門便見他如此神情,不由一愣。
“遙遙。”他斜斜歪坐,身前擺着壺酒,見我止步也不奇怪,隻舉着手中的酒杯對我遙遙一敬,“陪我喝一杯吧。”
潤郎愛酒,自少時起便愛搜羅天下美酒,就算因此被蕭伯父打過罵過也依舊不改。我過去也被他拉着喝過好幾次酒,雖說若被阿兄他們知道定會狠狠罵我,可終究是讓我的酒量從過去的不勝酒力逐漸變為如今可以陪人小酌的尚可。
他向來都是意氣風發,風華正茂的模樣,就算先前被惋卿阿姊一次次婉拒,我也從未在他臉上見到如此神情。本就疑惑,見他迷茫,更是起了心疼之情,于是在他對面坐下來,也為自己倒了杯酒:“好,隻是我沒法陪你喝太多,至多一兩杯。”
“足夠了。”他說着,又喝了一大口酒,“主要是想尋你陪我說說話。”
我見他如此,更是奇怪,終是沒有忍住,開口問道:“這是怎麼了?蕭伯父又訓你了?”
“遙遙,你知道嗎?蘭花娘子是東方兄的夫人,他們成婚已有三年,蘭花娘子甚至已然身懷有孕。”
……什麼?我猛地一驚。
過去十餘日,我自己其實刻意不去聽,亦不去探尋潤郎與蘭花娘子的二三糾葛,隻知潤郎對她愈發心悅,而蘭花娘子對他也不曾直言拒絕。潤郎雖說在外人眼中向來是個遊戲人間的纨绔子弟,可他對待感情卻是一等一的認真。若他當真心悅何人,隻怕會把他所認為的世間至寶都一一小心翼翼地捧給對方,這樣的真誠是很少有人能招架住的。因此我甚至都認為他們二人好事将近,誰料……結果卻是這般。
“怎會如此……”我垂眸靜默半晌,心中酸澀非但沒有得到半分緩解,反而越來越強烈,逐漸開始隐隐作痛。默了良久,這才自唇邊擠出這樣一句,“先前我與她相交時,從未聽她提起過東方員外,更從不知曉她還有……”
可我與她,也不過短短數面而已,我能夠确信她為人純善,可是否婚配,可有身孕,終究都是私事,我自不會主動詢問,又如何能奢求她主動相告?“夫君”一詞已在唇邊,卻又被我生生壓下去。
“我不知道。”潤郎神情間盡是迷茫,擡手又為自己倒了杯酒,“我的一腔真情,如今看來是全然無用。東方兄待我赤誠,我不該負他,更不能奪朋友之妻,本該放手的。隻是遙遙……”他輕輕撫上自己的心口,“我這心裡,還是難受得緊。”
我忽然有些難過,卻不知自己因何而難過。想勸他,卻又不知該如何相勸,更沒想過這種原本我以為隻會發生在話本中的故事如今也出現在了我的身邊,想了又想,最終什麼都沒說,隻默默陪着他。垂着眼簾,喝了口杯中酒。
我與他相對而坐良久,彼此誰都沒有言語。我心底發悶,不知不覺,也喝了好幾杯酒,眼前也開始微微發昏,視線開始模糊。我原以為今日也就會如此了,如過去我與他曾無數次做過的那般,他借我這裡躲個清淨,在甯靜之中消散掉心底的焦躁,而我隻會這樣陪着他。可不知過去多久,我忽然聽他突兀開口:
“遙遙,你還記得過去我們曾讀過的前人行記嗎?”
我微微一怔,随即想起先前他愛不釋手的那本行記,亦想到當初他提及其中的萬裡河山時,眼底眉間的壯志豪情:“嗯。”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潤郎低眉,輕輕念出李太白那名揚天下的詩句,“當時讀筆者對河西邊地的萬千描述時我便心生向往,如今,我想親眼去看看那壯闊的邊關,去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還有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一句話如同晴天霹靂。我猛地擡首,不可置信地驚聲道:“你……你說什麼?!”
實話實說,過去十多年這種令人沉醉的歲月,清淨美滿的生活,在我看來是可以一直繼續下去的。雖然我知道不管怎樣,我終究無法像如今這般陪他一世,可他總是給我一種安甯平定的感覺,似乎隻要他在身邊,天大的事都可以輕松解決,無需我再行費心勞力,憂懼怖畏。
可他為何會與我說出這樣的話來?過去我曾陪他度過無數挫折磨難,卻從未見他如此沮喪,為何此次忽然破了例?
“遙遙,你知道嗎?自從我當日見到畫中仙子之後,她的容貌、身姿,甚至一颦一笑都一直在我心中徘徊不去。我原以為隻是一時情迷,可如今我才發現,恐怕此生,我都不會再遇到第二個讓我如此心動之人。”潤郎的目光中充滿死寂的灰暗,“我不會再出現在蘭花娘子眼前,可留在鹿城,我總會再想起過去這段情緣,想到在此處曾經曆過的傷心事……所以我想離開了。遠赴塞北戍邊或許能讓我忘掉這一切,還能看到與鹿城截然不同的壯闊風景,思來想去,這大抵是最好的選擇。”
我的身子顫得更加厲害。如若先前我還心存僥幸,此刻潤郎這意味不明的回答,卻剛好是印證了我所有的猜測。
他為何會忽然做出如此決定?又究竟為何偏要離開鹿城?我并不了解東方員外,不知他是否對潤郎在不知情的境況之下對蘭花娘子心懷傾慕而介懷,可就算他當真介意,那潤郎好生道歉便是,他明明先前并不知情,前人常說不知者不罪,為何如今卻像是自己身犯滔天大罪一般?
“為何如此?”我幾乎是鼓足了勇氣,方才開口一問。聲音低微,如若細聽,大概仿佛還能聽到點點顫抖——自我及笄後,已許多年未曾如此失态。
我隻想要一個答案。除此之外,我都可以不再去管。
“大抵是‘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吧。”潤郎答得很快,可我聽着,卻終究聽出了其間多出來的那幾分厭倦。
他為何會忽然生出厭倦之意?若隻是厭倦也就罷了,可他為何會忽然變成如此模樣?蘇子瞻寫此詩時,恰逢連遭貶谪,壯志難酬,心如死灰那是全然可以理解的,可這些放于出身富貴的潤郎身上,明明便是違和至極的存在!
可知他如我,已然猜出潤郎今日既下定決心,前來同我“告别”,定然便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決定。
可我就是猶疑,就是不甘,就是不願,亦不認為他如今這個選擇,便是最佳之法。
因此我接着問道,卻不再說起自己的感受與想法,反倒提起了另外一個人:“我且不深問你緣由——但你如此做,可曾想過蕭伯父和蕭伯母的感受?你阿兄已然連中三元,蕭伯父如今一心盼着你出将入相,你就這樣一走了之,讓他們該怎麼
辦?”
“男兒建功立業,若非讀聖賢書,出仕為官,那便隻有馳騁疆場,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阿爹阿娘都會理解我的。”
他回得極快,好似一早便想好了一切,縱是我再急迫,再想知曉事情緣由,此刻也不由收了幾分急切,隻能反問他道:“你這一去,可還有機會回鹿城?”
“戍邊河西,若非三年五載,大抵是回不來的,日後行遍山水,踏遍萬川,歸期隻怕并不可待。可遙遙,無論我去到哪裡,我都還是你兄長,你若有何事需要我相助,大可給我去信。”
“兄長”。
我的氣息仿佛短暫地停滞了一瞬,随即卻蓦地偃旗息鼓,潤郎方才簡簡單單的一個詞,卻讓我驟然如同散了渾身的靈氣,一下軟了身子,方才滿腔的質問與不解,如今卻都再問不出口。
是啊,我與他相交十多年,彼此間雖說關系複雜到早已不能用一個詞彙輕易概括,可在他眼裡,我隻是他的妹妹,是他付與責任與愛護的小娘子,我方才那麼質問,或許在他眼中隻是小娘子鬧脾氣,不願與兄長分離,于是用了這句話來安慰我。